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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恣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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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乔不紧不慢,牵了林涌的手,走到一树梅花下:“长风,我不愿意你,再过打打杀杀的日子。人生贵适意,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是啊,他恨不能天天长在沈乔身边。要不是弥足深陷,当日牢房,他断不会冲陈贞吼“当我是死的吗?!”而今的局势,他只后悔自己纵情恣欲,却没想过会给沈乔带来什么后果。这么咄咄逼人的性子,在帮派的内外夹攻中,他感到深深的害怕。倒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会害了沈乔,怕他不能活着又一次承受失去。
再者,林涌想起当日问出的“嫌弃”二字。他纵容林涌强要,疼晕过去都没吭一声;旧岁非要见他,新年又捧给他自己的家底,哪怕沈乔亲口承认“嫌弃”,自己都断不会信了。
可林涌嫌弃自己。他嫉妒温乔,因为在他心里眼里,只有温乔那样的人,风骨才气家世品貌,无一不全,才勉强配得上如此风华的沈乔。
那样屈辱的往事,污浊的自己,嗜血的杀戮……他一样都不敢拿出来给眼前的皑雪皎月。而连自己都无法正视和接纳自己,又凭什么奢望得到别人的爱?
于是,他对着天长叹一声,嘴唇张张合合,最后终于还是交代:
“子晏,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我罪孽深重,已经无可挽回。你说你梦里都是血泊,可不知道我成日都趟着血过活。我不值得你这样托付,更不配你这样费尽心思地想将我拽出深渊。”
“值与不值,谁说都不作数,只有我说的算。”他并不买账。
“知道了我的过去,你会后悔。可我不会和你说,这,你也甘心?”他的心扑通扑通,要跳出膛。
“你不说,自有你的道理,我不强求,也不想知道。”他眼里满是温柔,又百般坚定,然后作势要拉林涌入怀。
却被他闪身躲开。
“沈子晏!你傻吗?!当初为了和你爹做交易才接近你,可我到底没护得你周全。我今日是好好在你眼前,可明日都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有没有人埋。你,不能这样把自己,交给一个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你要我不再打打杀杀,可贱命一条,除了杀人和被杀,我早就没了选择。《佛经》上说,凡人皆苦,这仅有的一点欢喜,注定,不是我这样的人,给得起的。”
他字字句句逻辑清晰,等浇透这些堵在胸中的块垒,明明该痛快,他却难过得捂住胸口。
可在沈乔听来,是林涌在害怕。他没有一字说不喜欢自己,只是怕自己早死,怕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欢喜。
“林涌你个怂包杠头!你用这些话唬谁?我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怕!自欺欺人好玩吗?”沈乔气得脸通红。
他们还是吼起来比较正常。
一个被甩了八年,还孜孜不倦做着狗皮膏药,他林长风睡了人家,在人家倒贴庄子和热脸时,他居然,撅着冷屁股,不要!
林涌不想吵了,他转过身,打算离开。
“林长风!今日你要是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你不是问我,要出远门做什么?陈贞要我同他去京城定居,也许,就再也回不了钱塘。”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长风,不要走,一句话,说你不想我去。”
这话果然奏效,林涌本来灌了铅的腿,现在更石化了。
14年前第一次见沈乔,他就成了一只风筝,被牵着淬火饮冰,死去活来。如今,他终于走进了执线人的心,却颤栗着不敢向前一步,生怕伤了他。看着他,护着他,还不行吗?难道,连这也是奢望?
我不想你去。这话到底是没出口。
“我要杀了陈贞。”
他居然扔下这一句,走了。
留个傻了眼的沈乔:王母娘娘土地公公,这杠头到底懂不懂人话!陈贞难道是重点吗?
他颓然扶着旁边一棵梅树,一阵冷风袭来,经冬的花瓣簌簌落下,散落一地白。春再好,也不是梅花的好时节。
一连几日,林涌果然没出现在恣园里,却远远在高墙上看着园里人。沈乔没见着林涌,就天天让吉祥打听林府动静。上元节没到,林涌前脚去了外地,沈乔后脚就到林府拜访他爹。
“林老帮主,”
“你这孩子,一回生两回熟,叫林叔。”
“林叔,我这次来,有些唐突,我,长风……”
没等他舌头捋直,就听林老帮主笑吟吟一朵解语花递上:“孩子,趁那臭小子不在才来,想知道什么尽管问。那小子倔,可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这几日他饭吃不下,话也不说,真怕他出什么事。”
“也没什么。林叔,以长风的智识,中状元都不稀奇,为什么就接了您的位子?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古至今,世人眼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林老帮主目光有些躲闪。
要怎么说,又要从什么时候说?长叹复短叹,他背对沈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徐徐开口。
“哎,造化弄人。阿涌以前,也是个笑闹疏阔性子,又偏爱经世致用的那一套,他爱游历,七八岁就,”林老帮主一顿又改口道“跟着我走遍半个中原,他的先生都说,因为有这样的学生而‘不枉活’。可后来他中毒失踪,当时骨头都泛了青,也偏偏这时,他被仇家卖去了青楼……”
沈乔想起了林涌触目青紫的脊骨,那青紫好像也长到了自己身上,疼得他弓起身子,强忍住撺涌的泪花。
他却不知道,那毒要喝干一人的血,才能熬过七日的急性发病期不死。
“等我发动槽帮上下,花了大半年时间找到他时,他已经瘦成一具骨头架子,脑袋耷拉着,手铐脚镣狠狠嵌进肉里,身上的鞭痕,新的旧的都有。就这样像个牲口被锁着,手和脚都抬不起来。”
林老帮主痛苦难抑,他手扶着椅背,剧烈咳喘起来。
“这是我的儿啊!29年前,他刚生出来,只有我的手这么长,才两斤多,耗子似的,当时我托起他,心有万钧重。8年前找到他时,我脱了斗篷把他罩着抱起来,分量那么轻,骨头咯得我疼啊。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除非杀光害他的人,否则我这下半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林老帮主仍是痛苦难抑,他身子抽搐着,说不下去。
“啪嗒,啪嗒”,沈乔也背过身去,流进嘴里的东西咸咸的,还夹杂着血腥。
“我轻轻在他耳边说:‘孩子,你想怎样,爹都帮你,死也成。’他冲我一笑,又死死抓着我的衣角:‘爹,现在我不想死,不能死。’到后来,医圣陶大夫给他解了毒,再后来,槽帮和官兵干仗,他杀红了眼,虽说是拯救了槽帮危机,但也就彻底断了读书当官的念想。”
沈乔有些恨自己。沈乔啊沈乔,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生扯开他最沉重的伤口,你,才没有慈悲和怜悯!
“他的毒……”那一串紫黑的脊骨,替他承受了多少,自己都数不清。
沈乔努力平复情绪,轻轻吸鼻子,林老帮主很识趣地并不看他。
削皮挫骨,却不让用麻药,他要清洗这屈辱,他要学会杀戮,就必须先承受非人的痛苦,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
“都过去了,不提也罢。人生一世,有诸多不得已。孩子,他和你,是错过了多少年。”
林争鸣看着沈乔,突然迸发出希望,可也只是片刻。或许个人的执念,能因一个人的接纳和陪伴而放下,而他的不得已呢,不能为外人道的冤仇,愧悔,又要怎么化解?套在他身上的枷锁,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位,还有死去的那位,谁都无能为力。
上元节刚过,就传来扬州巡盐御史因为几百万盐税银丢失,而掉了乌纱的消息。与此同时,善宝被革职抄家,抄到白银8亿两,顶得上大清国11年的税收!
漕河上,林涌风氅猎猎,迎风立在船头,有些清苦的眼眸,灰蒙蒙满是疲惫,完全看不出完成任务的喜悦。
突然,他的眼底着了火,心也纠紧,下一刻居然要跳江:一艘快蛟破江而来,载着个着天青色绸衫的美公子。
虽然林涌紧紧攥着藏在袖子里的手,强压着跑去揽人的冲动,沈乔却一扫半月前吵架的阴霾,向他张开怀抱,眼弯靥浅地坏笑:
“大帮主啊,你不飞过来,是要让我跳江么?”说完,他作势要扎猛子。沈乔不会功夫,自然只能游过去。
绷在林涌心里的弦骤然断了。他纵身跃起,飞到快蛟上把冻麻的沈乔卷进怀里。他的双肩瞬间塌了下去,头抵在沈乔肩上,两手紧紧环住他劲瘦的腰:“子晏,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就像现在,你明明就在我怀里,我却想你想得紧。想你早晚要走,想你什么时候再来。”
到底是为什么,相识不过小半年,他们居然都觉得,哪怕整日肌肤相亲,却怎么都填不满这深重的思念?
就这样过了许久,久到沈乔觉得肩上衣服湿了起来。沈乔两手箍着他的头,林涌本能挣扎,却听沈乔道:“长风乖,别动。”
林涌像被施了咒,乖乖任他用舌头舔干了眼泪。
“我……”
一个吻吞云吐海,淹没了任何声响,只有鼻息交缠,唇舌勾牵。沈乔突然心满意足的收手,然后狡黠地冲林涌弯了桃花眼。
“我不强买强卖,以后有的是法子要你。”
“不许你和陈贞去京城。”
“怎么,大帮主记性不好忘性倒是大,谁嚷着非要杀他的?”
“是你不让我打打杀杀,我已经吃了苦头,该听你话。”林涌居然撒起了娇。他一边“子晏,子晏”叫个不停,一边蹭他冻僵的面颊、鼻梁,唇间。
两个人喘得不行,又都不舍得松手松口。
抚摸沈乔的手,像炭火暖烘烘,而探进林涌小腹前的手,却似冰锥,凉得他浑身激灵。
冰火两重天。
只见他突然扯脱大氅,打横抱起沈乔大步进舱,那速度和力度,简直让沈乔感到天旋地转。
“你放我下来。”
“不放。”
“不放我怎么脱?”
“我用牙。”
大帮主天赋异禀,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从正午到黄昏,船外点上碎星渔火。要了沈乔五回,林涌痛快得淌着透汗,拥着枕边极度欢愉后熟睡的人。
而他正深陷梦魇。
“来人啊,救火啊……谦谦别哭……”听到这里,林涌眉头皱得山丘样高。他赶紧边轻拍边小声安慰:“子晏不怕,有我啊。”
“长风,你疼不疼?长风别怕,我在……”听到这里,林涌眼前蒙上一层水雾,下意识地把人深深搂紧。
想起两人的谈话,他眼似深潭。
“林老帮主说过,他的旧友是太原府人。和一门三进士的温家有旧么?”
“有点交情。”
“不止一点吧?不然你为什么杀了张万年,还……”
“张万年不止陷害温氏这一宗罪。他,是善保的爪牙。”
“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