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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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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乔蹲到他身边,经夜缠绵,坐到地上时不禁倒吸一口气。他眼里莹亮,声音轻又暖:“有她在,你永远可以混账。哪怕在离世最后一刻,也定哄着你笑,让你平安喜乐活下去。”他把刚面世的《四库全书》整套放到陈贞手里:“所以,我们都不该违逆娘的心愿。”
陈贞像个乖小孩一样,点了点头,牵起沈乔的手:“子晏,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沈乔打趣道:“你长到这么大,又不是吃的我家粮。”
两人相视而笑。
沈乔把他拉起来,他们一起笑闹着吃过长寿面,又给陈夫人上过香,陈贞的心绪才慢慢平和下来。
“元吉,干了快九年督粮道,不管论资历还是政绩,放眼整个户部,谁能比得过你?眼下户部大员空缺,再这么窝在杭州,恐怕皇上都要急。”
“要赶我走?”陈贞似乎在开玩笑。
“你该问问你的心。”沈乔却异常认真。
“这八年多我为什么守在钱塘,别人不知,你难道也不知道?”
沈乔自然知道,所以他不止一次劝陈贞升迁。只可惜太迟了。
早就迟了。要非加个节点的话,或许是,20多年前,他们不该相见。
10多年的竹马玩伴,又十年的付出和等待,加起来覆盖了他们活着的几乎所有年月。他生生把自己溺死在这张叫做沈乔的网里,自始至终,绝没有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我平生没什么大志向,你膝伤多年,每次钱塘落雨,我都心如刀绞。我想,等你真正忘了过去,我就带你回京城。”
他说的是“忘了”,而不是“放下”。说完,他作势要牵沈乔的手,却见沈乔默默将手拢入袖中。
“那日在天牢,你没有回我。今日我生辰,又是我娘忌日,皇天在上,我再问你,愿不愿意,与我同去?”他拽住沈乔衣袖。
沈乔直视着他,那眼神沉静、清明,甚至带着母性的慈悲,却独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爱。
再明白无误的回答。
可陈贞故意不懂。
“非要我说出来,你才肯死心?”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差那么一点,怎么都不是你的。任凭你守他千年万年,近在咫尺,却还是那天边一汪月,求不得得不到。他不是不努力,也不可谓不优秀,就是先败给了风雅无双的温乔,又输给了离经叛道的林涌。
他不甘心。
“别说,求你。”
“元吉,我知道今日同你说这些很残忍。可要为你好,就不能让你这么废下去。你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
“沈子晏!!”陈贞疯了一样喝止住他。
沈乔终于僵住。
然而陈贞却很快收拾起刀割的心,恢复端庄持重,甚至还努力挤出一个笑:“如你所愿,我定不负平生志向。今日谢谢你,来陪我吃寿面。你走吧。”
沈乔突然很绝望。他思前想后,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若不是陈贞的娘早逝,若沈爹没有请钱塘最有名的教书先生,若自己没有恃才羁宦,又折了心一样回来……但,这些似乎都不成立。哪怕换多少个排列组合,结果都一样。人和人一旦遇上,冥冥中就是撕不开扯不破。
命运真是大混蛋。
沈乔一步一叹。
“京城是子晏的伤心地。”看着那个清朗俊逸的背影离开,陈贞自言自语。他是因为这个,定是因为这个,才不同我去。陈贞慢慢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
从陈府回来,沈乔才觉出疲累。一夜性/事,晨昏颠倒,头又开始疼了。喝了去年陶大夫开的安神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梦里,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面容却越来越模糊,布着瘆人的诡异。
沈乔想努力看清那人,却是徒劳,巴巴见他消失在血泊火海里,既像温乔,又似林涌,他惨叫一声,把自己吓醒。他捂着头,努力回想着梦中人。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开始记不清温乔的样子。
“我有一幅画,吉祥!”
“公子哎,又怎么啦?你,你怎么出这么多冷汗?”吉祥吓一跳,慌忙拿了帕子给沈乔擦。
“我的画呢?成意那幅画像,在哪里?”
“小和尚宜让那儿啊,给好生收着呢。你莫不是忘了那会子说的,等事儿办完,再亲自去取么?”
“在,还在就好。那就好。”他一边躺下,一边喃喃,不久又睡去。
翌日艳阳高启,天空瓦蓝澄澈。恣园白雪映红梅,煞是好看。
地里正蹲着一只三四岁的白嫩小娃,抓了小棍刨会子雪,再挖会子土。
“哎哟!”小娃被人踢屁股掀翻,皱了鼻子臭骂:“沈子晏你敢掀我,我,告诉我爹,不,告诉你爹,打得你屁股开花!”
他一扭头,眼直了,人定在那,倒并不害怕。惊奇战胜愤怒,果断放下攥紧的小粉拳,很是自来熟:“你好高哇。是这里的仆人吗?”
“不。来找沈子晏,他在哪?”今日沈乔不在他惯常睡的院子里。林涌没找到,误打误撞见了刨蚯蚓的沈渔。
“那混子啊,我姐正在给他上妆,这不安排我出来挖点儿蚯蚓啥的和一和。刚你对我无礼,本少爷正气着呢,不告诉你。”
“那你要怎样才肯告诉我?这样?”说着,他把沈渔扛到肩头,扶着胳膊举了举,吓得沈渔“嗷”一嗓子。接着又把他慢慢抛了几下,这下子他不哭了,越是抛高,越是咯咯笑,指了指旁边的小院子。
沈乔还在睡,脸上已经浓妆艳抹,白乎乎的粉腻子铜板厚,猩红的胭脂糊得脸蛋塞猴臀。小侄女沈舟见一陌生大个儿扛着自家弟弟进来,可不像小的那么不知轻重,当下吓傻了眼。
“沈子晏救命!抓小孩儿的来你家了!沈子晏!”她越是着急,沈乔越纹丝不动。
“三叔,你可是我的亲三叔,求你救命呀!你不是说我们是你的宝贝疙瘩么?有人要挖小鱼儿的眼珠子,呜~呜~呜~”当下抓着沈乔胳膊痛哭流涕。
站一旁的林涌冷眼瞧着,心里直笑:都是一家子什么现世宝!
沈乔阒地惊坐起:“谁!谁要挖我宝贝小鱼儿的眼珠子?看我不把他头拧下来……”
才刚瞧见来人,话就软了:“挖了就挖了,这人是我的命,比你俩损玩意儿重要。”
打发走两只祖宗,沈乔才伸个懒腰,一脸惬意问冷眼旁观的林涌:“恣园,要不要?”果断又补一句“孩子不卖啊,不是我生的。”
这是从哪说起啊,整得林涌一脸懵。就好比自己将刀一横,逼问沈乔:“漕帮,要不要”一样。
“什么?”
见他疑惑,沈乔解释道:“我要出一趟远门,期间呢,这园子托你照看。等我回来,园子当聘礼,去你家提亲怎么样?”说完这话,沈乔有点心虚地觑了林涌一眼。
真不愧沈祸害,惦记上天下第一大帮的头儿,个破园子就想打发。纵是情话也不该说得这么寒碜。
可林涌在意的,却是“出远门”。
“去哪里?危险吗?”
“不危险不危险,旧友相邀。有些事儿呢,也该了结了。今日大帮主该没事吧?咱们一道逛园子怎么样?”说着,他双手环了林涌的腰。一夜没见,就浪。
可他越是这么光天化日地纵情,林涌心里越是打鼓,莫名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就这么被牵着逛。出住的园子往北,过三道门,进入更开阔的地方。吉祥领着小厮牵来两匹马。
“去哪?”
“后院。”
原来,这恣园是个超级大庄园,占地一百多亩,有深宅大院百余处,房屋两千余间,楼房50多幢。农田、鱼塘、桑茶果园都有,有的租给农户,还有的雇人打理,来游玩的络绎不绝。沈乔用心,三九天的温棚里各样菜蔬瓜果应有尽有,钱塘富贵人家抢破了头。
这还不算,沈乔是个吃货,这些年赋闲,除了琢磨读书习字打理织造局,还研制了不少菜品,亲自取了文雅菜名。钱塘最繁华的街头,开了一家恣园坊,里面卖的就是他所研制的雅菜,内有《恣园食单》,整日人满为患,供不应求。
“渔、樵、耕、读、煮,你还有什么不能的?”出乎沈乔意料,林涌虽然惊讶,却也没他想象中惊掉下巴。
“唯一遗憾,就是暂时不能卖字鬻画,哎,白花花的银子啊。回来多熬几夜,一定补给你。”
“这是什么?”沈乔将厚厚一本册子递给林涌。
“恣园的运转记录。”
“我可还没答应替你打理……”
“不急,你先看。”当日在林涌卧房见那许多书,他就知道林涌精通生意经。漕帮十万帮众的生计,72码头运营他都玩得转,区区恣园,根本不在话下。
林涌边看边笑:“你,陈贞养不起。”他是嘲笑当日牢里,陈贞表白“养沈乔一辈子”,就差说他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了。不贪腐的话,一品封疆大吏养廉银也就2万两,从三品道台不到1万,恣园一年进项就近8万两。
沈乔知道他一直和陈贞较劲,当下也就岔开话题:“是了是了,要不然我怎么哭着喊着非要傍上大帮主呢?”
“昨日也见了我家情况,你养我还差不多。”
自从5年前林涌从他爹手上接管漕帮,就实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现如今总帐上,黄金十几万两,白银更是上千万,比他爹那时候的经济实力不知强了多少,但那不能私用。他担着十几万人的生计,运河行经东南四十三州,沿岸的官员、地头蛇,甚至中央六部都要定期打点,否则多方刁难,运河生意根本做不成。帮里兄弟,起先跟着出生入死,之后又风里来雨里去,林涌每年都给他们丰厚的分红。
此外,漕帮信奉罗教,每年都拿出大笔银子救助穷苦老百姓。帮里兄弟死了,还要根据情况抚恤。
林涌的私帐上,养了无数孤儿寡母和老人。
“所以给你交账啊。”这距离根本不必骑马,沈乔装模作样下马,将缰绳扔给来人。
“条件呢?”林涌下马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