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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合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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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乔吃喝文雅,倒不是刻意,是自小耳濡目染的家传。只见他右手攥着左腕宽大的袍袖,左手舀起半勺汤汁一送,嘴唇轻抿,细细咀嚼出滋味才肯下咽,之后五官还要凑个点评。起初他觉得太辛辣,又不好拂人意,眉都不好意思浅皱。再三,居然觉出些许醇香,浑厚浓烈。
就好似眼前这人,冲得不讲道理,又润物无声地,让人撇不开忘不掉,个把月不见,已经被掏去了心。
自认被“嫌弃”以后,林涌居然喝出斯文气,连林老帮主都看不下去,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儿子一脚,然后装生气道:“阿涌,碗里哪怕是琼浆玉液,你也喝不出滋味了。我也乏了,歇息去。守岁是你们年轻人的事。”说完,他起身,沈乔和林涌拜送。
“我来……”屋里只剩下两人,沈乔有点尴尬,抢先解释。林涌忽然就紧紧抱住他,下巴靠在肩膀上:“我想你。怕再也见不着。”
林涌眼窝深陷,瘦了不少,个把月以来,他几乎没怎么睡过囫囵觉。俗话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他身为帮主擅自杀人,置漕帮于不顾,已经压伏不住比他资历深的老人,更何况与他资历不相上下,蠢蠢欲动的新秀。连那些跟着他的弟兄,也颇有些微词。
情愈浓,礼愈稀。沈乔没有说话,而是热切地吻他。林涌被撩得胸口起伏,正要动作,沈乔居然躲开,波光潋滟看着他。
第一次,他近在咫尺仔细打量这张孤俊无敌的脸:眸子含星,眉黛入鬓,虽然总不笑,嘴角弧度却是上翘,哪哪轮廓都冷硬好看。沈乔忍不住伸出右手食指,指腹从眉心滑到鼻梁,再到唇上,林涌去咬,他又躲开。手指又不自禁,滑向林涌的左耳,边看他眼睛,边摩搓他银亮的耳铛,不舍得松手。
林涌哪甘心,他比他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地,捧起他的脸,额头相抵,鼻尖相碰,生出无限怜爱和亲昵。睫毛交缠之际,沈乔看清了他眼里的倒影,鲜活热切,好像在闪光。
“你眼里有个人。”
“不,是从今往后只有一个人。”纵是配不上,我也要看着你,放下无尽孤单和罪悔,能恣意地生,享尽世间欢愉。我要为你强大,甚至为你残忍,拼命死到你后头,护你余生喜乐。
沈乔没有回应。成意,他放下了。但是,于情于理,都要为他做最后一件事,此中艰辛,难与人道。只因尸骨虽寒,沉冤未雪。之后的年月,他才有资格,有胆量,将自己,全部交付给他。
林涌这次并没有奢望。连日以来的身心俱疲和相思之苦,让他看到沈乔的第一眼,就已经心满意足。沈乔从来是那山上雪,云间月,皑皑又皎洁,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哪怕现在,明明沈乔亲自找上门,明明他挑逗得意蕴绵长,自己却觉得是在做梦。
他苦涩一笑,被沈乔捕捉到。沈乔抱着他脖子,双腿缠上他的腰,耳鬓厮磨道:“长风,我要看你的,卧房。”
这梦没完了。
一进屋,扑鼻而来的沉香味道,让沈乔沉醉。堂堂江湖第一帮帮主,卧房竟然没有刀枪棍棒。屋子阔,虽说有个炭火盆,却比外间暖和不了多少。
“冷么?”
刚问出,精明的林大帮主便嘲笑起自己愚笨,没等沈乔回答,他就安排平安,又搬了两个火盆。
纤尘不染的套间,案头书不少,大都经世致用。正北墙上挂着幅画,横长竖短,看不清地点,名为:故园夕照。沈乔呆呆看了会儿,直到备好热水的林涌进来。
“那个……”
沈乔轻笑,强都强了,堂堂林大帮主,居然羞怯到面红耳赤,话不成句。
水汽氤氲,蒸得两人浑身泛红。润滑的玫瑰油馨香缭绕,均匀涂抹过后,更散发着迷人的色泽。
这次他温柔得惊人,许久许久都在抚慰,却不敢再向前一步,好像那夜受伤的是他,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一样。
爱生忧怖。
“你在怕什么?”
“怕你疼。”
“还有呢?”
“怕你走。”
他居然像个小孩,脆弱又黏人,不觉被哄出大实话。
“今夜我不走。还有呢?”他躺着,两手把着林涌的腰,拉他找对地方。
“怕你知道,那日,我说的都是真的。”
沈乔身下迎合着它的长驱,拧眉闭目时“啊”出了声。
这下由不得林涌了。
灯花爆,烛影忽然摇颤,投射到沈乔身上的影子也仿佛受了撺掇,耳铛加快节奏荡来荡去。
“那我可,真要,放、不、下、了……”
于是,那些令他耻辱的,作呕的,日夜裹挟不去的狰狞面孔,突然就坍塌溃散;让他害怕的,逃避的,无时不刻痛悔的,也刹那间成了荼靡芬芳,死又何妨。
林涌果然是个高手。
享尽这欢愉,它来自林长风。
等他终于伏在床上“咻咻”喘气时,沈乔动手指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次沈乔志气见长,总算没晕过去。他们没有说话。可林涌就是确信,他终于拥有了山上皑雪,云间皎月,从身到心,是他的,都是他的。
流着热汗,唇间湿咸,沈乔眼角温热,打湿了枕头。林涌扯过被子将他盖住,又贪心地钻进去揽他入怀,无限温存。沈乔当时没晕,可逞强总有见底的时候,没过两秒就闪着睫毛闭了眼,被四肢交缠着昏睡过去。
林涌痛快至极,困倦到底,可他是决不肯睡的。这样的日子,分分秒秒,他都要清醒着,这混着沈乔气息的一天一地,他沉沉的酣睡,安稳的心跳,他必须要见证,参与,一呼一吸都要吞干净。
这些年,他第一次觉得,活着原来是这么好。
等沈乔再睁眼,已是初一快晌午,床头端端正正放了个红包,里边居然有几枚红线穿的铜钱,月正元日,讨个好彩头。
“哪去?”
“总督大人家。”
“见陈贞?”
“嗯。”
林涌没再问,和昨夜的满眼春色比,现在是真肃杀。他从背着的手里掏出一双护膝,用雪白无杂的狐狸毛做成。沈乔接过来,在脸上蹭了蹭,眼弯靥浅地套上。
林涌知道他很喜欢。
见他嘴唇紧抿成线,沈乔忽然觉得可爱,怎么看怎么像怀着“睡了媳妇哄小妾”的哀怨。
“不问我去做什么?”
“做什么?”
“今日是陈贞生辰,也是他娘忌日。他和他爹陈总督,关系不好。”
“哦。”
“不问为什么和你说?”
“那为什么?”
“附耳过来。”沈乔笑眼弯弯,无辜又纯情,林涌依他过来,很是郑重其事。
“睡了你,自当负责。”沈乔摇着折扇装大尾巴狼。
林涌脸又像颗熟透的枣子,可总觉得哪哪不对。再看他折扇上“绝世好攻”四字儿,“呸”字从脑子蹦进了嗓子,到底是没喊出来。仅是在他唇上轻落了个吻,便又燥热难捱了。
爱欲一体。所以世间情爱,至深至浓处,必定难自抑。
只听他又轻咳一声,立直了腰板,学着林涌摆出一副冷硬:“明日一早来恣园,有事和你说。”
明日一早?林涌嘴角浮上一丝笑。他不在陈府过夜。
正月初一,西湖都结冰。那混子照旧打着折扇施施然出门。
陈府,陈贞喝得烂醉,地上碎得狼藉不堪,陈总督出门踢倒了一口大铜鼎。见沈乔来,陈贞踉跄着起身,没走两步就被杌子绊了一跤,摔在地上,酒杯和酒壶跟着倒。
“子晏,你终于,来、了。我,给你,拜年!”
“不能再喝了。”沈乔上前夺了酒壶。
“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管我?总督大人,都,管不着。”他说着,干脆“大”字躺在地上,泪从眼角淌出:
“六岁上我娘就去了,现在都想不起她的样子,只隐约记得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她出身医家,救过不少人,独独救不了自己。年年这个时候,我都很想她。子晏,你说,有娘看着长大,是什么滋味?”说着,他痴笑,眼里闪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