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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独活 ...

  •   “老头子我活了六十多年,还没见过这样的硬骨头,慎刑司的家伙都用遍了,还是一口唾沫一个钉,不认这个罪。哎呦,有时候我就想啊,这么着活受罪,还不如死了呢。”看地牢的老头一个人自言自语。

      晦暗幽深的地牢,哪怕亭午夜分,也不见一丝天光。林涌闭目倚靠在一面墙上,数不清动了多少次大刑,他浓密修长的黑发凌乱不堪,沾满干涸的血和泥土,脸上仍然是冷硬的锋芒,这一切荒诞诬陷铺天盖地砸过来时,他眼里居然没有任何意外和愤恨,好似在他脑海中已经预演过多年。

      要不是最高掌权者授意,当年温家怎能一夜焦土,不世出的状元郎又怎会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些年因言获罪的人和事,越来越多,层出不穷,举国朝野万马齐喑,他的血,早就凉透了。
      他只是不甘,为他的子晏,为毒伤多年,死到临头都在追求公正和良知的、天下人的子晏。

      随着金属锁钥“咔嚓”几声,入口处劈开一道光亮,一个人徐徐进来。
      正是陈贞。
      这一出锣鼓喧天的大戏,是新皇和陈贞一起搭的台。

      陈贞让人掌灯,微光打在他的脸上,分外侬丽却阴森。他惯常的平易好脾气,从不将真正的喜怒哀乐形于脸上,如今却毫不掩饰撕掉面具。
      “林涌。”陈贞的声音不高不低,入耳却让人生寒,就像当日他告诉父亲,他的妾室被自己下毒致无法生育时一样,这是他报复成功后,享受嗜血快感的时刻。

      透过陈贞的表情,林涌确认了一件事:沈乔目前没有性命之忧,所以自己懒洋洋享受着呼吸间隙的刺痛,闭目养神,并不打算和他说话。四肢都被敲断,他也实在没力气枉费口舌。

      陈贞却不放过他。狱卒开牢房门,给他抛光了一把椅子,搬来桌子,上面摆了酒。他端正坐下,不徐不疾倒了一杯,挽袖端起,放到鼻子上轻嗅,然后似是陶醉于酒香,不轻不重撂下几句话:
      “我是该叫你林涌呢,还是温涌,嗯?六年前你接手漕帮,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到了温乔。可当时我并没有起疑,毕竟你没去找过子晏。可去年你为何要去招惹他?”

      林涌倏地睁开眼。
      “陈贞,既然知道我的身世,你该摸着你的良心自问: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三番两次害我?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呵呵,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因果轮回,付出,难道就一定有回报?你挖出真心,哪怕别人能回赠你半分真情呢。着实可笑啊。”一杯仰头喝干,他又接连喝下两杯,脸和脖子泛了红,边喝边笑得颓丧不已。

      不难受,是假的。

      放下杯,酒气上蹿,他胸中愤懑:“林涌,你和你那死鬼哥哥温乔,我到底哪里比不上?”
      “子晏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他上房我架梯,要星星绝不给月亮,他高中榜眼我熬得患眼疾也要考去京城,他辞官我便跟回钱塘护他,为了他拒绝了无数次升迁。为什么,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选了别人?啊?!我不服!”

      “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
      “死到临头,你居然笑得出?”
      “我笑你,笑你到底是不知。子晏分明是个生怕给别人添一丝麻烦的人。别人对他好,他十倍百倍奉还。可是你做这些,除了给他增加负担和内疚以外,还有什么?人心怎能算计?对人付出不是一厢情愿么,怎么还能计算?人生哪有那么多志在必得?你,真像个赌徒,却浑然不知,根本没人要和你赌。我本以为我们是一种人,可到头来看你呀,自始至终,都是输的。”

      林涌纵笑起来,不知道牵动了哪一处伤口,边疼得皱眉却没有放低笑声。
      “哦?说这些,无非是诛心罢了,可我不在乎。是你放弃了解药,沈乔是被你的妇人之仁害死的。”
      有些事有的人死都不能做。林涌闭眼,不再看他。

      “可我是重诺之人,之前答应过子晏要给你一次机会,纵然他对我无情,我也绝不、食言。”陈贞起身,捋下宽大袍袖凑近林涌,将他下巴掰起,四目相对:

      “两个选择:沈乔的解药,还是温家平反?”

      林涌心中滚过一道雷鸣般的颤栗,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动弹不得,思考不了,只是徒然承受着更漏断夜,时间无涯。
      然后被砸得昏天暗地。

      “不可能,绝不可能!皇上已经下旨为温家平反,金口玉言。你信口雌黄,无非要让我生不如死,你哪里还不满意,尽管冲我来!”
      这是陈贞走进地牢以来第一次看到林涌的恐惧,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林涌居然也会怕。

      真正的快感才刚刚开始。

      “林涌啊,你向来聪敏果决,现下莫不是脑子坏了?温案是逆贼盈礼(八贝子)请旨重审的,他家都死的死,发配的发配,你怎么还如此一厢情愿觉得,温家会平反呢?”
      林涌狼一样逼视陈贞。
      却绝望地熄灭了眼里的质问,陈贞没有撒谎。

      “不过呢,你可以信我。区区一个沈子晏,死了也就死了,就算解药救活他,他还是会忘了你。又何苦?还是让那些死去的人入土为安,魂归故里重要。哦,对,还有那些活着的,隐姓埋名,孤苦无依,到头还是要客死异乡,孤魂野鬼啧啧啧,不堪想呐。”

      “若我选为温家平反,你就不救子晏,眼睁睁看他死在你手上?”
      陈贞当然是有备而来,这个问题,他早就把答案在心里滚了几十遍。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我,我是个真小人,人若犯我,我必会十倍百倍奉还。你以为陈慎行的官儿怎么丢的?”陈慎行是他的亲爹。

      “沈乔的毒,你以为是谁下的?哈哈哈哈!”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出,有点痒,陈贞浑不在意。
      尘埃落定。
      可这个结局里,谁又是赢的?

      “我要杀了你!!!”铁锁被他挣动得山响,在空旷幽森的地牢里,犹如困兽要突破牢笼。
      明明夏末,夜里突然起了寒风,越刮越大,直吹得牢门发出一阵阵轻重不一的呜咽。
      林涌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不知道身体和心,哪个更疼。他开始相信,自己活着本来就是一种多余。

      穿越29年岁月,回到来处,他甚至不想让林争鸣将那个只有二斤的婴孩救活。他五感尽失,拒绝让自己恢复神志。
      长夜将尽,而黎明的降临,正是他给出答案的最后时刻。不是天亮了,光明就能如期而至。
      一口气提上来,喷出一道血光,林涌喉头腥甜,生被砸回现实。

      子晏,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爹,父亲母亲,大哥,谦谦,你们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无数个场景交叠,林涌闭上猩红的眼睛。

      6岁的哥哥温乔被自己抓来的蛇咬伤,却还在安慰吓哭的自己。
      与15岁的子晏初遇,他明明胆怯却步步紧追着自己,差点跌进观潮人群。
      父亲母亲来钱塘想抱他,却被小林涌甩开手,母亲当场疼哭了。
      沈乔睡着了,梦里却还在牵挂着他:长风不怕,有我。
      谦儿为了活下去,永远和尚头,她该多么羡慕女子的长发。
      地冻天寒,沈乔跪死在雪地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哥哥死前喂他喝下自己的血,嘱咐他不要复仇,要带子晏远离魑魅魍魉的朝堂……

      想来最后一次见他的子晏,都没有好好抱他。他张开手,想为沈乔抹去鼻子里淌出来的血,更想狠狠吻住他,渡进自己的体温,这样他才能安心离开,也让他们的相遇,相爱,有一个结局,哪怕这结局,是陌生人林长风从未存在过。
      狱卒来了,见他闭着眼,并没说话。但他分明惊异滞重的呼吸却被枯坐的人听到。

      他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

      “官爷,几更天了?”
      “五更,天还没亮,可以再打个盹儿。”狱卒是个干瘦老头儿,嘴里衔着根草。见多了将死之人,人心总会越来越软。他们素不相识,老头却很想说点安慰的话。

      “时候不早了。”
      “京城今年冷得蹊跷,刚入了秋就刮起割面风,外头还下了鹅毛雪呐。”
      “哦?”
      “想看看?”

      林涌勉力冲他挤出一个笑,这笑落在老头眼里,居然在眼前起了水雾。他把监狱门开到最大。
      林涌四肢全断,根本挪不动丝毫,角度不好,他本来是看不到的,却真切“看”见了那一天一地的皑皑瀑雪,因为光太强列,居然恰好反射进他躺的地方。

      “谢谢老人家。我没什么相赠,唱支歌,您想听么?”
      “孩子,唱吧。”
      直到天光大亮,直到瀑雪成山,他的声音如同流淌又凝结的血,汩汩而出,又慢慢凝住,最后再无声息。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成意同舟。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念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

      “孩子,你的心意,他一定会知道。”老头鼻子发酸,右手狠力抹把脸,背对狱中人道。
      狱中人没有回答,他依旧斜斜倚着,只是手垂到了地上,炯炯双目也已经合上,他似乎是累极了,在沉沉酣睡。

      在他手边,是用了一夜写就的血字:子晏。

      《说文》道:“晏,天清也。”而今夜,注定看不见云销雪霁的晴空。

      晏,也是安定、和乐之意,所以他断然不能让这个寓意祥和的名字,就这样被诡谲的朝堂戕害。

      仁慈黑暗的地母啊,我已罪无可恕,请赐我三世最惨烈的惩罚,让我的亲族唾弃、咒骂、摧毁我的灵魂,再无他求。

      这一夜,比他的一生,都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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