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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林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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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争鸣大限将至,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什么都自己承受,却什么都憋在心里的仗义孩子。可喜的是,儿子居然找回了幼妹,就仿佛罗祖在保佑他的阿涌,被一个又一个人接力爱着,哪怕有的来了,有的走了,他的阿涌,毕竟不是一个人。
他的心,有了安慰。
不多时,医圣将林涌叫走,告知他老帮主已经回光返照,他强撑到今天,就是要见他最后一面。
是夜,林涌给林争鸣洗了脚,把他抱上床,自己则像小时候一样,乖乖躺在他臂弯里,哪怕他已经病体支离,佝偻得不成样子。林涌身量能赶他两个。
“我儿真是,还像三岁时候,要爹陪着睡呢?不让子晏笑话。”自从得了林涌,本就良善的他更是褪去杀伐锋芒,笃信世间自有因果报应,发誓要做一个好父亲。如今,他的声音极为柔和,慈爱,在死亡面前坦然、知足,他觉得这一世,无愧天地和他的阿涌。
林涌将头紧紧抵在林争鸣颈窝里,也不说话,可林争鸣却被他哭湿了脖颈。
“你现在可被逐出漕帮了啊,想干什么,谁都无权拦你。三猴儿虽然年小,有他师叔伯和各位长老教,学得比你那时候快。等子晏从京城回来,你们就完婚。你账上养了那么些孤儿寡母没几个钱,爹可不老糊涂。子晏那么好的孩子,恣园家大业大,咱不能委屈了他,爹给你攒着家底呢。”
说完,他指了指床榻一侧,林涌会意,摸到暗格后打开,里面是个大箱子,银票庄子土地无一不全。
“爹在钱塘北郊莫干山买了个庄子,圈了一处顶好的温泉,你和子晏都受过伤,要经常去那边泡泡。还有,太原府温氏家宅早被查封,爹在附近选了处规模和构造相似的宅子,等此间事了,你就带着谦儿,把你爹娘、兄弟的骸骨都接回宗祠,安上排位。”
“爹,你呢?你百年后,想,去,哪里?”他知道林争鸣心里的答案,只要林争鸣同意,他哪怕违背家规礼法,也要让他两个爹同葬。
林争鸣哆嗦着嘴唇,久久沉默。
他和温献,生不能同寝,死也不能同穴,毕竟温献的发妻是明珞,而自己,只是个……
这一生,温献毕竟没有爱过他。
“傻小子,自然是林家宗祠。”
死后依旧孤魂野鬼一个。
不是没有遗憾,只是没有办法。
林涌突然觉得一阵窒息,连天彻地的悲痛撞向心胸,疼得他透不过气。身为人子,让不止一次给了他生命、为他活着,安排了一切的老父,就这样生死无依,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爹,我把你葬在莫干山,在一旁给我温家爹爹葬个衣冠冢好不好?我和,”他哽咽,不得不停下来平复情绪。
“我和子晏,会常去看你们。”
林争鸣的灵魂瞬间彻底清明,再无遗憾。他释然一笑:“听,我、儿、的。”
随后,他再也没说一句话,林涌握着的手渐渐凉了下来。
三日后,葬礼结束,林涌将温谦留在漕帮,带上聂文江给他精挑细选的高手,在钱塘码头和他道别。
“漕帮十万兄弟,随时待命,听师父调遣!”
林涌想用手掴他的后脑勺,又停住,郑重拍着聂文江尚稚嫩的肩膀道:“傻小子,我已经不是漕帮中人。以后大小事情,必须都以漕帮为重,万不可因为任何人去犯险。否则,我就和你一刀两断,再不认你这个徒弟。听清楚了吗?”
聂文江使力点头,声音透着哽咽:“师父,大家等你们平安回来。”
又十日,沈乔的船在积水潭码头靠岸,他没去京城沈宅,而是带着仆从径直去了陈府。
此时陈贞正在万花楼,和三个小倌儿玩乐。这日他性质颇高,其中两个小倌儿已经瘫软在塌上。
只见他一边使力,一边揪着第三个小倌的头发问:“你是谁?”
“子,嗯,子晏……啊……”
“叫!”
“子晏要元吉,啊……元……”
“咚!咚!咚!”敲门声如急雨,陈贞却不停,“咚!咚!咚!咚!咚!”敲门声更重,陈贞烦了。他急切起来,动作也愈发加了力道和速度,小倌儿居然痛得哀嚎出声。
“大人,沈公子到府上了。”
只这一声,陈贞登时熄了火。
他边汗涔涔喘息着,边示意小倌儿给自己更衣,然后火速骑马而去。
半年不见,陈贞却没有一日不盼望着沈乔的到来。“噬心”只能埋10年,若10年内不得解,人必死。所以解药在京城的消息,是陈贞放出去的。
进到厅堂,见沈乔一脸风霜,依旧身子骨单薄得紧,自己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子晏!!”思念如泉涌,欣喜迸射,陈贞跑去拥抱沈乔。
近30年来,除了沈乔考上榜眼那一年,他和沈乔还没分开过半年这么久。哪怕沈乔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把自己交付给了一个又一个别人,他们依然镌刻着彼此的天真烂漫、血气方刚,从前和往后,只这一人。那是他唯一的执念,此生的光亮。
他必须要和沈乔,一辈子。
沈乔拍拍他的背,好不容易才和他分开。
“好了好了,要把我勒死不成?尚书大人,新上任可还顺当?我来打秋风,你可不要小气。”沈乔冲他挤眉弄眼道。
“可别打趣我了。我就算飞上了天,也永远是和你从小到大的元吉。子晏,我好想你。”
沈乔微微一笑,却并不接话,他虽然也记挂着陈贞,但宣之于口总怕他胡思乱想。
陈贞早就准备好府上最好的房间,服侍的一干人等都是他亲自挑选。等沈乔休整完毕,陈贞吩咐厨子把酒菜都摆到沈乔房间。
是夜,陈贞和他一起用饭。
“你知道,我的毒已经入了心,现在废人一个。”沈乔波澜不惊地边吃边聊。
陈贞举箸的手停在半空:原来子晏知道,他早就知道,什么都知道。
“9年前,你救我一命,这些年你为了我守在钱塘,放弃了大好前途,而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你。你心里苦,我也很难受。元吉,你给我下毒,我不怪你。”
“你,你怎么如此说?”陈贞脑袋嗡嗡作响,似是要炸。
“除了你,谁还能费尽心机让我忘了成意呢?”沈乔云淡风轻地看向陈贞。
“而且后来你对今上忠心耿耿,这毒,大概来自皇上身边那些西洋传教士吧?”
沈乔自小聪慧,是天下公认的“神童”,外加他的亲友遍及南北,查个五分,再把碎片这么一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陈贞两腿一软,“扑通”跪下:“子晏,对不起。当年我为了救你,接过了皇上手里的‘噬心’丹,是我该死。但你相信我,我一定把解药拿回来。”
“起来,这算怎么回事?我说了,不怨你。”他去拉陈贞,陈贞却牛脾气上来,愣是不起。
沈乔也使劲弯起膝盖跪下,浑然不顾锥心的刺痛。
陈贞才慌忙起身,扶着沈乔坐回原位。
“可有一件事我绝对不能容忍,你为什么要害长风?!”他声音沙哑却似是用尽全部力气。本来风平浪静的脸上,立刻狂风肆虐,眼白通红,眼角都要裂开。
这是陈贞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的沈乔。
爱生忧怖。于他,于沈乔,都一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如今这样。”他苦笑,却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他之于我,比解药、比任何人和事都重要。如果你不想我们的关系走到头,就放过他。”
陈贞感到窒息,脖子和额头青筋爆出,想嘶吼,想立刻将眼前人压到床上,疯狂占有,再把他藏起来,海阔天高,只许他和自己厮守。
可他没这么做,等情绪稍稍平复,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好,我答应你放过他,不再害他。可如果他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
“我能相信你吗?”
“我对你的心,你向来知道。”
“我不是问这个。”沈乔澄澈秀气的眼眸如一泓深潭,质问着打量他。
“那我发誓,不再害林涌,否则就让我堕入……”陈贞毫不回避地迎上他的眸子,其中深情,任谁见了,都不免怜惜,沈乔慌忙别开眼。
“别说元吉,我信你。”
“我这次来京城,是要了结一些事。”
“好。”沈乔不说什么事,他也不问。
为什么温乔总是阴魂不散,温氏逆案怎么都不放过他?陈贞心里怨恨、愤怒,脸上却平静得毫无波澜。
“此行你也尽了地主之谊,现在我要回沈府了。事情办完了,再来同你道别,请你吃饭。”
说完,他起身要走,却一阵晕眩,鼻子开始淌血,然后脱力,在栽到地上之前,林涌将他一把捞进怀里,晕过去。
“来福,快!叫大夫!!!”
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夤夜,沈乔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正握着自己的手,心急如焚。
“长……风……,”他有气无力,说话很是艰难。
“子晏,我在。”陈贞凑到沈乔耳畔。
“不、要、进……京……”
“你睡吧,好好睡一觉,病就好了。”沈乔累极,昏睡过去。
从沈乔房里出来,陈贞拳头攥得喀哧响,脸阴沉得滴墨,他一刻都等不得,着人备了马车连夜进宫。这个时候,夙兴夜寐的新皇还在南书房批折子。
“这么晚了,爱卿是有急事?”
“陛下,臣有除去奸臣的妙计。”
五日后,沈乔强撑着病体起身,带着恩师书信去了八王爷府上。八王爷的母妃出自江南扬州,他小时入国子监前,师从姚侗老先生,他和沈乔是同门。
几日后大朝会,八王爷请辞去亲王爵,只留贝子身份,并奉上沈乔“万言书”和漕粮案、温家案的证据。
还在四王爷潜邸时,永安帝就对他这位享有“贤王”美称的皇弟不喜,后来自己称帝,由于政治主张不同,常常在大朝会上搞得自己下不来台。而今日他居然请求削爵,让皇帝大感诧异,却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臣弟愿为先皇守灵,并日日斋戒,祈祷我大晟国泰民安!”
君臣一齐再三挽留后,见八王爷是真要隐退,也就唏嘘遗憾着欣然应允。
皇帝当堂阅完万言书,然后群臣传阅。朝堂炸了锅,证据确凿,永安帝当即下令逮捕当年案件的主谋和共犯,并移交三司会审,静等最后的宣判。
事情进展出奇地顺利,逮捕了当年揣摩圣意,造谣诬陷的70余人,有些已经入了土,坟都给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