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不灭香

22、姚师

　　“子晏，子晏！”林涌疯了一样跳起，眼前看到的却只是个八九岁的垂髫小童。
　　“林大爷你醒啦！”小童唇红齿白，眼眸澄澈，正托腮狐疑打量着他，左看右看，都不像子晏哥哥口中凶神恶煞的大帮主。

　　“沈乔呢？”林涌急出一身汗，衣服都穿不利索。
　　“别急，我带你去。”听到这，林涌才一骨碌下床，忙不迭边套外袍边往外闯，并问道：“我睡了多久？”

　　“有几日了。大爷您慢点儿，急出病我可要挨打的。子晏哥哥嘱咐我好生伺候呢。”
　　个没脸没皮的大尾巴狼！凭什么让人叫他哥哥，叫我大爷？
　　大爷的。
　　他着急见沈乔，根本没在意自己“睡了几日”是什么概念，要是知道这混子居然辣手摧花，给他下迷魂散，肯定气得做到他下不来床。

　　这是桃花坞一处清雅的别院，依山傍水，书斋建在曲径通幽处，正中书“风来轩”，门两侧挂着一幅楹联“携酒一壶到此间畅谈风月，极目千里问几辈能挽河山。”
　　他大步流星旋进来，四下扫了一眼，却没有沈乔，端坐棋盘的有两人：精神矍铄的老者目露精光，正和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和尚对弈，跪坐一侧侍奉的，正是致仕的两江总督胡鸣岳，还有假和尚温谦。

　　“谦儿……”林涌心里低唤。
　　拿两江总督当仆人使唤的，除了恩师姚侗没别人。林涌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也知道轻重。可见不到沈乔，他正受着灼心的痛苦，片刻都等不得，于是躬身行礼，要开口。
　　却见老者手执白子，专注棋盘，说了句：“林小友，飞鸽传信，子晏已经平安到宿州，不出半月就能进京。”
　　！
　　他恍然大悟，扑通一声跪下：“求姚老先生放我出山北上。”
　　“你武艺高强又念着子晏，庄中自是困不住你几日，可眼下子晏安全，老朽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不知道小友可想听？”
　　“请老先生赐教。”

　　于是，师叔带着温谦，温谦不动声色看林涌一眼，在胡明岳的陪同下出书房，门被轻轻带上。
　　“小友当是知道9年前温家的案子，这些年，我那学生一直耿耿于自己和温乔相好，才招致温家满门被血腥屠戮。”
　　“晚辈知道，但这和子晏没关系。”
　　“小友还是太年轻啊。想我当年和伯言兄口诛笔伐，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又何尝不是一种平衡。拥有无上权力的人，也面临着无上的猜忌和恐惧。我的神童爱徒，他父亲有密奏皇帝的权力，与伯言兄作为家主培养的嫡孙结合，先皇会怎么想？”

　　林涌沉默。
　　沈乔是浙东儒家培养出来的翘楚，近乎苛刻地“严以律己，三省吾身”，这些年他的负罪感远远超出了他和温乔结合所造成的后果，自己无意中伤害了别人一分，却非要弥补十分，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除此以外，他看着噤若寒蝉的言官，人才凋零的朝堂，心中愤懑难当。

　　“看到风来轩门前楹联了吗？此间可以畅谈风月，而几辈人能力挽河山？老朽当年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学生也还实心用事，撑着这天下局面。温案后整整三年，举子不科考了，像子晏这样满腔治国安邦热血和才华的人，无数都辞了官。刚出去的胡明岳，和无数老成持重的干吏能臣，都因为莫须有的派系而被罢了官。这山河，哎，不堪看！”老先生说完，甚至要捶胸顿足，热血犹在。

　　“这些年子晏栖身江湖，却从没有一日浑噩。他苦心孤诣，呈上织造局的账，善宝才倒了台，当年漕粮案、长江毁堤案，之后温氏案，他都掌握了实质证据。此去公车上书，不只是为温家平反昭雪，更是，为江河日下的时局，建诤言，抒不平之气。人生一世，无论你是血气方刚还是垂垂老者，都有纵是死都要做的事情。让他去，便是成全。长风，你可明白？”
　　既然老先生叫了他的字，就是以待学生之心待他。

　　“恩师在上，长风、明白。”林涌抬头，真诚地看着老人深邃的眼眸。自己也有过热血沸腾，欲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年岁，否则恩师——祖父温伯言也不会给他取字“长风”。只是这胸中热血早被血海深仇凉透。
　　人到底是只有一种命运。
　　突然，这个耄耋老人瞳孔骤然一缩：眼前这孩子，有一双和老太师温伯言一样的眼睛！再仔细打量，越来越觉得哪哪都像。
　　“好，好。”

　　“先生，我阻止不了他进京，可我不能在这干等着。这些年他身中剧毒却一点不顾念自己，如果学生再不去京城把解药找回来，他的性命怕是，怕是……”林涌说不下去，只是紧紧攥着拳头，双目通红。
　　“哎，你待他的心，和他待你的心一样啊，不然他也不会将你留于此处。他顾念你这些年受的苦，临行前求老朽务必留住你，是舍却性命相托啊！”

　　“求恩师成全学生！”林涌重重叩头。
　　“怕是由不得林施主了。”门外老和尚推门而入，将一封信递给林涌。
　　“阿弥陀佛。”老和尚开口道：“沈施主尚且安全，林施主还是火速南下罢。”

　　原来，当年白莲教被林涌洗劫，一直憋着一股仇恨。他们趁漕帮内乱，意图抢占地盘。林涌不在，林争鸣带着一众老家伙们亲自出山，一番械斗，死的死，伤的伤，他自己也伤到了肋骨，和此前的旧伤交叠，早就开始咳血。林老帮主是个硬气的，为了让儿子彻底退出，自己信中什么都没告诉他，苟延残喘到了夏日，已经连着几日高烧不退。

　　林涌拜别众人，正要上船，却听身后传来稚嫩的女子声音：“哥哥，等等我！”
　　正是温谦。
　　却没有叫他“长风哥哥”！
　　林涌的泪“唰”一下决了堤。他强忍着不看她眼睛，然后使劲摆手：

　　“谦儿，此去凶险，好好等我回来接你！”
　　温谦却不听，九年的熬煎，伴着青灯古佛都抹不去血泊火海的苦难记忆。她的血亲，世间只剩林涌一个。
　　她披一袭青色斗篷，将整个光头遮住，那样娇小身影，风姿绰约，却如离弦的箭蹿上了船，使劲抱住林涌的腰。她个头矮，头顶只到林涌胸膛。

　　进船篷，她拉林涌在矮几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幅画展开：正是当年温乔的画像，而画中人和眼前的人，却穿越十年时光，交叠在一起，惊人地相似。
　　“当日你为什么不认我？！”温谦双眼通红，对眼前人既有怨怼，更多的是汹涌澎湃的亲情。当日她就起了怀疑，可守着失忆的沈乔，她不好进一步确认。时隔近半年，她托师父打听，甚至亲自去漕帮探寻，才终于确认。

　　“谦儿，是二哥哥对不住你。我怕认错了人，又空欢喜一场。这些年我一直，一直找啊找，却不知你被子晏保护得这么好，好姑娘不哭……”自己紧紧拥着温谦，一把鼻涕一把泪。
　　“父亲临终时，怕坏人斩草除根，要我改姓林。”
　　“马上你就可以改回温谦了。”
　　“那你呢？”

　　“哥自打出生就姓林，林争鸣永远是我爹。你去，要给他磕头。”想到高烧昏迷的林争鸣，林涌的心又揪紧了。他知道，自己比她多享受了十年的至亲之爱，人没有长生不死的。
　　温谦看出林涌心事，她紧紧攥住他的手，眼神至澈无匹：“师父说，人世代谢，死生轮回，都为涅槃，涅槃得无为解脱，不死不灭不成佛。”

　　林涌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也就收敛起忧心，冲他一笑，捏了捏她的脸：“个小假和尚才多大，哪有你这般清心寡欲，看破红尘的。以后定是要还俗的。哥可不答应你，整天跟些老秃驴整天嘀里嘟噜念经。”
　　见哥哥不执念，小丫头才放下心来：“我自己根本就是个假和尚。这些年子晏哥哥不知道喂了我多少肉，还有，酒。”酒字声音极低，温谦慌忙捂嘴，却被林涌听见了。

　　“什么？！这不着调的坏胚，连我幼妹都坑。等去京城逮着他，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哥，提到子晏哥哥你就笑得花痴，我要画下来让他看。他指定笑话你。”
　　“你这皮丫头，到底谁才是你亲哥？”说着他上手挠温谦的痒痒。
　　“就画就画……”小姑娘一闪身跑到船外一丝不苟画了起来。
　　五日后，他们飞奔回了钱塘。

　　今日林争鸣状况出奇地好，一见急吼吼的儿子，还带着个清秀和尚，他清瘦的脸上顿时绽开笑颜，龙爪菊爬满眼角。
　　“我儿回家了。过来，让爹看看。”
　　林涌跑过去，伏在他爹怀里抚摸他瘦骨嶙峋的驼背，虽然淌着泪，却撒着娇安慰：“爹，你不是要给我做头脑么？我和子晏，要喝你做的头脑，一辈子！”

　　“好啊，好。爹这就去给你做。”林争鸣作势起身，却被林涌箍着动不了。他任凭儿子抱着，老泪纵横。
　　“好啦好啦，越大越成哭包了呢？小时候你可是从没哭过。咦，子晏呢？”
　　“他有点事先去了京城。”
　　林争鸣心头骤然一缩，可自己行将就木，再怎么心有余也是无能为力了。
　　“好。等我……”他想说在九泉之下也要护佑子晏平安，当着儿子的面，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子晏一定会平安的，相信爹！”
　　林涌哽咽着点头。

　　站在一旁的温谦静静立在一旁掉泪，不忍心打断。
　　还是林争鸣先开了口：“小施主，老头子脑子不好使了，忘了看座上茶。来人，”
　　林涌这才放开他爹，冲温谦道：“谦儿，走近些。”
　　等温谦红着眼睛踱到林争鸣眼前，老人顿时知道了这豆蔻少女是谁：比起林涌和温乔，温谦长得更像父亲温献。

　　温谦跪地磕头：“侄女温谦，给林叔磕头。”
　　“好孩子，快，快起来。这些年，苦了你啊！”他将温谦紧紧搂起，又两手握紧兄妹俩的手：“以后，你们要好好的，都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