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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念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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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哪里飘来歌声,一口吴侬软语正是《越人歌》的调子,曼妙清越,薄暮冥冥中,有几分哀愁。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
沈乔本在卖命摇橹,听到歌声,不觉已经泪流满面。这是当年母亲临终时,要他唱给温乔,告别温乔的歌,当时林涌也在场。
“想他了?”林涌将他捞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双手温柔抚上他的发。
经林涌一问,沈乔居然伏在他肩头无声啜泣。许久许久,久到两人肩头衣衫都被打湿。
温乔光芒万丈地,走近那个年少背井离乡的自己,给了他兄长般的教诲、无微不至的呵护,无尽美好的情/爱。终其一生,哪怕他早就放下,爱林涌入骨,也依然念着温乔。
我也很想他。林涌心说。
自己居然没能忍住,骤然泪如雨下,然后赶紧抬起头不让沈乔察觉。那是他灿烂如烈阳,短暂如流星,为了成全自己和沈乔,舍却性命的兄长。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沈乔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抬眼望向他。
“我都知道。”
“长风,我是不是个凉薄的人?我,记不得成意的样子了。他在九泉之下,会不会很苦?”
林涌嘴唇哆嗦着:“子晏,他……过得很好。是你,让他觉得,人间值得,他没枉活。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过得好,从前和往后,没变过。”
“你脑子里记不起他的样子,是因为他早就刻在你心里了。”
“真的,吗?”
林涌受不住,颤声道:“一定是这样的,子晏。”
不知道为什么,沈乔喜欢和林涌分享他和温乔的记忆,哪怕已经破碎不堪。他直觉温乔和林涌,冥冥中就是心意相通。
“长风。”
“嗯。”
“我要为成意做最后一件事,待温家的冤情昭雪,他要入太原府宗祠。待他魂兮归来时,纵是天黑路远,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林涌惊讶地看着他,原来他们所执念的,泯不畏死都要达成的,到底是殊途同归,脉脉涌来汇聚,直到轰然相撞。
“一切交给我,相信我,我能做到。”他一手搂着沈乔,一手暖着沈乔半废的膝盖,似乎时空瞬转,又见到了当年大雪漫天,跪着那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少年。
“不。我千辛万苦才让你答应离开漕帮,你绝不能反悔。我要你好好守着恣园等我。待此间事了,我就忘了前尘,到时你再找陶大夫给我配一副药。要是,”
“要是什么?”
“要是我把你忘了,你就以我的心为证。”沈乔做了个挖心的动作,然后捂上林涌胸口:“呶,给你。”
林涌忽然攥住沈乔的手,闭上眼睛放在脸上摩挲:
“是怕我,为温家昭雪的意志不够坚决吗?”
“不是!因你太傻,太仗义。所以我必须在事情无法挽回时,拦着你。林家和温家交情深厚,可朝堂争斗波谲云诡,远没有行走江湖那么简单。”
“我不是爹亲生的。爹他一辈子没成家,孤孤单单爱了温乔的爹一辈子,这个理由呢,够不够?”
沈乔是听说过温献挨了“三刀六洞”救林争鸣的往事,可远没有林涌这一句惊人!
“林叔……”他为林争鸣难过。他和温乔,毕竟两情相悦,肌肤相亲。而林争鸣,却记挂着远在天边的心上人,看着他和别人生儿育女,自己则踽踽独行,一个人尝遍无尽孤单老去。
“当今的气量和手腕,比之老皇不及,我师兄——两江总督胡鸣岳因为曾经与八王爷交好,前几日刚被罢了官。连他一个他实心用事,老成谋国的纯臣都不见容,此去京城的艰难险阻,可想而知。你是林叔的命,他死都不会让你涉险,这你不用诓我。”
顶通透的人,有时候最是一根筋。
林涌紧紧牵着沈乔的手,心里气血翻腾。当年温家谋逆案一出,之后整整三年,应考的学子寥寥,居然少到开不了恩科,导致朝廷后继无人,青黄不接。而今,刚刚恢复点元气,又继续株连,拿着捕风捉影的事情治罪,实在寒干将能吏的心。
林涌没了办法,干脆混不吝:“既然危险,那谁都别去。”
沈乔和他十指交握着厮磨,感触着他覆着薄茧的手,满是力量和温度。
“我家是包衣奴才出身,祖母是先皇的奶娘,我爹对先皇忠心耿耿,更何况织造局还搜集了善宝贪赃枉法的证据,只是递交些搜到的证据,请个旨,怎么样都不会有事的。”
“我的……”林涌正要说自己祖父,马上改口:“温乔的祖父温伯言还是帝师呢,他们家还不是照样……?温氏何罪?怀璧其罪罢了!文人领袖居然能掀起翻江倒海的气势挑战皇权,又被政敌利用,他们被,灭门,是必然。”
艰难说出这些,林涌喘得厉害,捂着澎湃的心口。温家是他的根,他的来处。没了温家,他就成了一叶浮萍,丧家之犬,顶着林姓侥幸苟活罢了。
沈乔惊讶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确认了什么。他又想到灵隐寺的温谦,还有林涌见到她时的过分激动。当年他跪去半条命,将养了半年刚能下地就去了太原府,可暗地里托亲友故旧找到的,除了温乔5岁的妹妹温谦,另外两个幼弟已经死去,没有任何他孪生弟弟的下落。
那个神秘的“二弟”,似乎人间蒸发了。他想问,很想问,可犹豫再三,终归没说出口。他已经,不记得温乔的模样,哪怕林涌的脸和温乔如此像,自己却认不出。
“怎么了?”林涌打破沉默。
“没,没什么。可温老已经故去多年,我恩师姚侗同样教过先帝,也还在世,由他出面,于情于理,定能给温家一个交代。”沈乔回过神。
林涌不想再让沈乔耗费心血,操心自己,也就应承下来:“好吧。那我要护送你去,然后才能安心等你。”
沈乔见林涌杠头劲要来,还是见好就收吧。他当即桃花眼一弯,食指挑起林涌的下巴浪起来:“怎么,只是去京城几日,林大爷就这么不放心?”
所谓近墨者黑,林涌摘下他的手放在掌心摩挲,和他鼻尖相触,又坏笑地看着眼前犹似18岁的美少年:
“你在床上,离不开我。”
一听这话,本来脸皮赛城砖的沈乔,居然一口茶喷出,耳根烧成红炭。
船晃了半宿,沈乔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了。
当沈乔缠在林涌身上睡去时,林涌的眼里又浮现出担忧。自从温乔惨死,林涌没有一日不想着为温家报仇雪恨,沉冤昭雪。以牙还牙,善宝已经中“蚀骨”毒而死,首告张万年被凌迟,他的血仇报了一半。当年那些毒打和侮辱他们的白莲教徒,早就白骨堆成山。
可温氏谋逆案是先皇结的,当今皇上如果重翻旧案,就是打他爹的脸,落得个不孝的骂名。八王爷又搅合得朝中暗流涌动,林涌比谁都清楚,要想为温氏合族平反,为温家惨死的亡灵风光大葬,比登天还难。
除非,有威胁到皇权的大事发生。
八王爷掌管了军机处,处处掣肘,新皇的日子很不好过,也让他的价值水涨船高。所以新皇着急招林涌进京,就是急切地要大动作。而林涌心生退意,又迟迟不动身,这让新皇动用了牵制他的最后一张底牌——沈乔的解药。
新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踩了狗屎,当年他下毒沈乔这步棋,居然一石二鸟,牵制了陈贞和林涌这两个大头鬼。
林涌在沈乔脸上浅浅啜了一下,抚着他的额发,给他展开皱了的眉头,眼里写满深深思念:怀中人贴得这么近,为什么偏偏觉得触不到握不住?
林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着了,随船漂流溪水中,任意西东。
沈乔有心事,释放之后睡了片刻就醒了。听见枕边人浑厚均匀的呼吸声,他睁开眼。四周黑暗,躺在他的怀里却出奇地亮堂心安。他用手抚摸他精壮的肌肉,布满伤疤的脊背和胸膛,冷硬孤俊的脸,最后是闪着清辉的耳铛。
他将自己的软丝沉香手串褪下,给林涌带上。
“你去京城,是要替皇上除掉八王爷,换取我的解药对不对?我阻止不了你,只好装作不知道。我欠你良多,这一世,怕怎么也还不清了。”
可惜一溪风月,杜宇一声春晓。不知道睡了多久,林涌才迷迷糊糊要醒,自己酒量海大,一次能干2斤,这怎么就醉得找不着北了呢?
他抬起手欲揉眼睛,却被一串沉香木佛珠打了脸。他赶紧往身边探去。
没人。
他害怕起来,就像当年醒来,永远的失去了温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