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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水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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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急急下了七日,沈大人的宅邸,三公子心比海宽,那夜的事情好似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施施然趿着木屐出卧房,一只手拎鸟笼吹口哨,怀揣个酒壶去了澜亭书斋。进澜亭,他把木屐一甩,一个掉到青石阶,一个落进草丛里,也不叫人拾。
澜亭里幽幽散发出沉香味道。他躺在地上氍毹里,手伤留了个深口子,翻书都不利索,倒没耽误灌黄汤。不多时,一只蓝金刚发话了:
“快跑快跑,醋缸要倒!”
这两只祖宗是他从京城带回的,大身宝蓝,脖子、腹部和腿上覆着亮黄,头顶翠绿,很是养眼。这是洋毛子进贡的玩意儿,据说能活60多年。
沈乔一听就知道谁来了,他笑得抖肩似骆驼:“乖儿,跑不动啊。”
果然,一阵穿堂过道风,夹杂着湿冷雨丝扑面,陈贞手里拿着《钱塘邸报》赶着投胎卷进沈府。
今日陈大公子穿一套宝蓝云锦袍,逐花异色纹理,是贡品才有的缎子和花样。阶前一顿,他毫不犹豫提衣去草丛里捡起一只木屐,和阶上凑了一对,端正放到澜亭外。
“眼看着进10月了,地上湿寒,你膝盖不好,地上寒凉,还是穿了净袜罢。”他边说着,边蹲下扯好他露着膝盖的袍子。
“道台大人真是父母官,老百姓的鞋袜衣裳都要管。”陈贞是江南督粮道。
“子晏,你要是心里不痛快,说出来,骂出来也行,不能这么糟践自己。脖子手上可大好了?那夜送你回来的人,绝非善类。还是,不要和他……”
“醋缸醋缸,嘴角生疮!”另一只鸟掐了醋缸的话。
“哎你个遭瘟的小畜生,看我不薅秃你。”陈贞正要上手,就被沈乔侧头白了一眼:
“骂谁呢?跟个畜生较劲,真有你的。”沈乔说完人家,又觉得哪里不对,方想起认了这鸟作“乖儿”,但懒得找补。
“二流子打鼓,小杀才~打鼓~杀才~”沈老爷这七日的功夫没白费,抽断了一捆鸡毛掸子,还教了个鸟徒弟,随时给自己出气。
沈乔果断放下书和酒壶,撸了袖子就把那只鸟掏出来,使上三成力箍紧。好鸟不吃眼前亏,这只怂了:“公子最帅!公子最好!”他才复眉开眼笑。刚把它们交给丫鬟,就听另一只忙不迭“呸!”出声。
夫夫同心,换沈乔怂。
陈贞捂嘴忍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实在容易遭报应。
“看邸报都把你,咳,们,歪派成什么样了,你还坐得住?”
那夜以后,沈织造天天去活动按察使司、巡抚和总督大人,这案子总算是没挨着沈乔一根头发丝儿。非但如此,经他翻云覆雨,案子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小倌儿劫杀绿林好汉,好汉无奈只好正当防卫,奋起反击。青楼老鸨们收了封口费,死者家属拿了抚恤金。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没人不迷糊。
市井画本子里,可不是这么写的。
祖师爷赏饭,他们不能自个儿砸招牌。手无寸铁,恁的12小倌全失心疯,找浑身是胆的杀手拼命?
要不怎么说江南多才俊呢。写画本子说书的,才高八斗海了去,愣是把凶杀写成了情杀:沈三浪得没边儿,嫌黑/道老大一个不够,非要一夜找12个小倌花样行房,被老大捉奸。
“一花怎抵百花,郎君不要这么小心眼儿。”
妒火中烧,头冒绿光之际,那霸王索性杀光全船。“那好,这回我上你下,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沈三哪肯,两人争攻,又在船上颠鸾倒凤,黑老大胜出,强要了沈三。沈老爷子家丑不可外扬,又要周全黑/道的面子,于是乎上演了一出颠倒是非的好戏。
陈贞语速快,又激动,说完以后面红耳赤呼哧喘,仿佛受奇耻大辱的是自己。
“沈寅是颠倒黑白,他们也没好到哪去,上下不分。陈大人可有什么妙计堵住他们的嘴,打折他们的手?”沈乔云淡风轻扯了扯嘴角,好像说的不是自己。
陈贞一时语塞。他知道12小倌儿该不是真事,但那刀口挣命的阎王,钱都没讹,谁知道究竟对沈乔干了什么。
“小乔,你有没有,被……”说到这里,舌头打了结。他比沈乔大几岁,论同窗叫“子晏”,论世交“小乔”也没叫错。
“大人想得没错,你情我愿的,就那么档子事儿。”说着他翻个身,一只手支住侧脸,边笑边冲陈贞抛媚眼儿:“你只一句,我现在也去府上陪你睡。”
8年前辞官,沈乔再也没叫过他一声“元吉”。
“你居然为了,为了个……你变了……算了。”
“当年十八今廿六。道台大人倒是初心不改,无愧天地呀。”说完他轻笑,让看的人七窍生烟,恨不能自焚。
陈贞气得不会走道,伞抱怀里也不撑开,出门时撞上棵大柳树,正被背着手溜达的沈织造看见。
“打小看着精神,快30的人了,怎的一个比一个不着调?”他一边摇头,一边往澜亭去,捡起陈贞扔掉的邸报。
上面最大的新闻,就是浙江巡抚绑架案。12小倌的凶杀案,也只是花边的边儿,寥寥几字了事。倒是画本子那片,字儿较平时多了3倍不止。
看那祖宗成日里尽灌黄汤,他上手拧着耳朵提搂起沈乔:“巡盐的银子到不了帐,往京城去的缎子交不了差,你这混账居然还在灌黄汤!”
“疼,疼疼,爹,您比这雨还急呢。”
沈寅被气笑了。天公不作美,急也没用,是这么个理儿。
他既担着两淮巡盐御史,特赐采铜肥差,又干着三大织造的皇差,还有密奏专权,封疆大吏都怕他。然而盛宠越隆,压力越大,伴君如伴虎嘛。更何况,眼下皇上病重,一天也离不开善中堂,他可是密奏参过善中堂的,还不止一回,皇上只朱批“知道了”了事。
“爹,织造局的账孩儿都理完了,这个摊子趁早卸了吧。皇上六次南巡,亏空现在还没补上。宫里要的绸缎越来越多,这还只是明里。有多少没进紫禁城就被吞了,这八年孩儿也不是白干的。您东挪西凑惨淡经营,有皇上撑腰还成,可眼下……”
“你懂个屁!”
沈乔看着老父半白的头发,兀自难言的盛怒,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您居然也掺合夺嫡?”
沈寅沉默,就是回答。
包衣靠的只有皇上这棵树。皇上会死,包衣却有子孙,谁也不想储君秋后算账,再说还有生前身后名。
“孩儿这些年经营恣园,有点积蓄,您启奏皇上,颐养天年吧。”这园子是老皇上的奶妈,沈乔奶奶的园子,她老早就把园子给了这猴孙。取名的时候,“畅”“怡”不要,非要自作主张,取了“恣”。任你怎么怡然舒畅,哪有恣意妄为来得痛快。
沈寅不再睬他。到底是年轻人,织造府衙门那两个金朝天吼一蹲,他还能翻出谁的手掌心儿去?八王爷就差在他头上盖戳了!
“先不说这个。当夜你看清救你人的模样了吗?是不是还绑了别人?”
“没有,呃,不知道。”他不能恩将仇报,当着亲爹面义气起来。”
“巡抚张万年的尸身找到了,被冲到江岸上时,简直,简直和宰杀的牲畜没区别,手段非人呐,哎。”
沈乔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张万年原来是翰林院编修,当年温家的悖逆案,他是首告。
“老爷,不好了,运河上决了口子,水快蹿出河道了!码头仓库里还有咱们的缎子呐!”
“昨日不是让他们挪回织造衙门了吗,刘四儿呢?”沈乔紧着问。
“刘四儿?昨个儿突然害病,今儿还在家躺尸呢!”
吃里扒外的家贼!沈寅眼前一花,差点栽地。
运河码头,乌压压一水官服、兵服,还有光膀子的水手,一个背上结满厚痂,显然挨棍子不久,经水这么一泡,怕是要坏。
“哎,民生多艰呐!”沈乔叹着气不再看,和伙计一起抢命捞缎子。
在齐腰的雨水里,膝盖开始还疼得厉害,一顿扑腾捞扛,汗早透了衣。一个多时辰,缎子装上车。沈寅还在剜心,知道这亏空是再也补不上了,嗓子卡住,眼白上翻,昏死过去。
等沈乔捞起他爹,自己脱力,也一阵眩晕,差点一屁股坐下。
“子晏,你怎么亲自下水!”陈贞不知从哪冒出来,跳到水里扶住他,背到督粮道营房。
“你怎么在这里……”他直觉大事不妙:“难道,漕粮也漂了?”
陈贞眉头死紧着点头。
“你先换身衣服,”他把自己的一套衣服拿来塞到沈乔手里:“我去找车,让伙计送你和沈伯回去。”话音没落,粮兵就火烧眉毛前来禀告:
“道台大人,不好了,有几个捞粮的水手给卷跑了,还,还有漕帮的,的的……”
“漕帮的怕什么?难不成他们祖师爷诈尸来了!”
“的的,少帮主。”
有那么一刻,陈贞反应不过事儿来。等反应过来,方惨叫一声,拔腿就跑。
娘哎!
谁死也不能是他!
否则,别说陈家一百多口子发配宁古塔,整个大东南都要烧!
因为争漕运,朝廷和漕帮斗法,闽浙总督陈慎行抓了漕帮几个主事,冲突时打杀了百十水手。漕帮信奉罗教,陈慎行还拆了在杭州的所有罗教庵堂,彻底激怒了他们,“反晟”暴动卷土重来。万岁爷盛怒,让他戴罪立功,不然全家发配给披甲人为奴。
好不容易坐下来谈,那少帮主居然狮子大开口,要吞漕河九成营生。
轰轰烈烈的斗法,以隆盛爷三年前入漕帮,钦赐盘龙棍结束。现今几乎每条漕船上,都是一九分派,一成官兵,九成漕帮水手。可偏偏陈贞是江南督粮道,必须和这阎王合作,有几回差点被掀下河喂王八。
“总督大人,人捞上来没?”
陈贞鞋都跑掉了,一到岸就架上千里眼,急吼吼问他爹陈慎行。
急雨嘈嘈,白浪滔天,可方圆几十里,哪有人影?
突然一个西洋快蛟破开江面,眨眼功夫堵了陈贞的千里眼,又飞一样驶到江心,四周撒网捕捞。战蛟上指挥的,不是他沈三是谁?
“荔轩兄的水蛟,把江南的水师军舰比下去咯。”陈慎行笑面着沈寅,心里早怒浪滔天。他一个闽浙总督,掌管5万水师,连个洋蛟都没有。
“谨言呐,你这是害我。万岁爷都说,洋人进贡的,尽是些虚热闹,他老人家赏的这只,你要感兴趣,赶会子叫那不肖子送你府上。”
“岂敢,岂敢。”陈慎行揖手却不摆手。
沈寅但笑不语。
一网,两网、三网,活的、死的、晕着抢救的……这时雨又夹了风,巨浪劈天砸下,快蛟仓马上灌饱了水,活人又开始放水。可水太多,蛟不是要翻,就是要沉。
“不能再往前了!”岸上的人疾呼。
“三儿回来!”沈寅脖子抻长,喊成公鸭。
“小乔,快回来!”陈贞扔伞跺脚。
在被雨灌注的那一刻,一个人夹个半大孩子翻身上蛟,雨帘子遮眼,沈乔没看清长相,依稀有个耳铛在晃,还有一背伤痂。他擦过沈乔的肩,扔了句:“别捞了,回撤。”
沈乔没停。
“我叫你回撤!”昏天黑地,雷声轰隆隆劈得江上乍亮,那人上吼。
“那边有人,你瞎吗?!”沈乔也吼。
“你犟个什么劲?我说那、人、死、了!”
“不信!”沈乔杠上。
“让这一船人陪葬么?!”他吼回去,不再管沈乔,去夺海蛟舵盘。沈乔急,背后抱上他的腰狠摔。
摔不动。
此前刚吃过亏,他奈何不了那强有力的臂和腿。前胸贴着他结痂又泡烂的背,心居然漏跳了一拍。
那年人去,君问归期未有期。
恰似今夕,花开花谢皆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