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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杀夜 ...

  •   闻说天下有二乔,一个太原温氏状元郎,一个江南沈氏浪荡子。虽然都是天姿绝色,却素昧平生。

      直到殿试分出高下雌雄。

      从此浪得没边儿的榜眼沈乔,成日里惦记如何盖过状元温乔。

      其实多余惦记。

      他是人尽皆知的断袖,一夜八百两纵横江南青楼。且这祸害二十大几的人了,永远是一张18岁的脸,床上功夫又好,简直行走的“潘驴邓小闲”,青楼小倌无一不爱。“不是风流物不拈”,他的金镶玉竹扇面儿上,美男欲盖弥彰地笼了件薄透纱衣。不知什么时候,又添了“绝世好攻”四个行草大字儿,“攻”字笔势凌厉遒劲,极尽霸道持久滔滔不绝之能事,唯恐天下人不知。

      他又是杭州织造沈寅第三子。殿试放榜那日,沈父哭里带笑:“我沈家恩荫三世,有生之年,居然改天换日,那小杀才一甲榜眼。老天爷待我沈家不薄啊,我要诵佛经、捐灯油,广布施,杀鸡设酒摆个千人宴!”于是大街小巷男女老少,就连烧火丫头,挑粪埋人的,也吃酒得赏,尽闹了三日。

      好景不长,隆盛爷第六次下江南,沈织造北上接驾一千余里,除了皇上,还买一送一接回了那辞官的混账。他哭不迭声:“我看你怎么转了性,原来是起个高楼要我跳,果然雉蛋里飞不出凤凰!”正欲操起鸡毛掸子冲上去,却被沈夫人一顿龙飞凤舞抓花了脸。

      “爹,您消气。孩儿近来噩梦不断,算命先生说是乌纱压面,有血光之灾。可孩儿死了,您和娘怎么办?这才辞官回来,为的是承欢膝下,孝顺二老。孩儿不吃白饭的,在织造局里谋个差事就行。”

      “承欢你个灯笼!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什么德性,打的什么主意,我能不知道?”

      果然自力更生都是那镜花水月,做包衣奴才的命,就像驮碑的老鳖,卸不了。

      骂归骂,怜子心中苦,沈织造最怕这杀才堕落。上回见还气色红润,怎的现在瘦得不成样子,老父不忍。没多久,沈三公子二五八万接了织造局的活计,花起银子来像那钱塘江的东流水。

      又是一年九月□□雨倾盆。沈乔着绛红通袖过肩纹蟒袍,玉带莹翠,披红挂彩,一副新朗装束,银鞍白马一跨,飞驰临安顶级青楼,挑小倌去也。

      “怎么着,咱们大财神爷还较着劲呐?”醉仙楼的常妈妈翘着兰花指捏帕子,热浪贴耳问她的小倌儿子。

      “年年这会子闹腾,那温乔死八百年了都,看似不为这个,是真疯。今儿个儿子定要拔头筹,和他拜了天地,给妈妈挣个江南第一倌儿。”

      “呸呸呸,可千万别沾那俩字儿,晦气!过了今夜,妈妈好生疼你。”常妈妈用肥颤的胸狠狠怼了他的胳膊,浪笑起来。

      午夜。钱塘江上。沈乔包了一只巨型花船,那里张灯结彩一片红,照亮了半个江面,洞房烧着花烛,摇曳生姿搔人眼。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咳咳……明、月、楼。”咳着吟完这句,沈乔端起酒杯,踉踉跄跄出了舱,他前襟袒露,新郎服被十二个小倌争着揉过,脸上凌乱着脂粉膏子唇印,醉眼朦胧间,隐约泛着清辉。

      更寒雾重,白雨跳珠乱入船。早年的跪伤落下病根,凉意砭骨,沈乔疼皱了眉,不由地弯腰抚膝,喃喃自语。

      “我敢给你办,办婚礼,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来?……”又听他轻声哼起了小调儿:“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还没找着调,就让人背后抱了个满怀:“相公,今夜咱们还没喝交杯酒呢。”

      他回头,正是其中一个小倌。“宝贝儿,公子马上,和你,喝……”他用折扇挑了那尖尖下巴,小倌儿一个闪身到了他后面,牵着脖子上的披红,勾着他后退。沈乔被拽得踉踉跄跄,正要吻上,下一刻却察觉到不对:那眼里尽是杀气!

      匕首逼近脖子,挨着他动脉划了一刀,血横着淌到锁骨,怪痒。沈乔憋大劲抓住刀刃,血又钻出指缝,染红了左手腕的一串沉香木念珠,沥上甲板。小倌力气软,夺不下刀,果断当胸一踹,沈乔心都要呕出,身子腾空,呲溜飞进江里,近身的潮水鲜红一片。一个浪打来,水盖头顶,旋儿都不带打的,干净利索。

      游,还是不游呢?这是个问题。使力越大,血放得越快。

      风流人合该风流死,不能太难看。他干脆闭了眼,懒洋洋,任这具躯壳沉溺浮荡。

      不知道荡了多久,那个人终于来了:他眉间一颗美人痣,腰上招文袋轻晃,笑吟吟揽过沈乔说:“这不是来了吗?你年年大婚,怎么还没把自己嫁出去?我日日想你,想得紧,这就娶你走……”

      沈乔喜极,紧紧搂着那人脖子,冲破无边黑暗,往长明处走去。

      却在最后一刻,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生扒开,拖上了船。“还我,成意……”稀里糊涂蹦了几个字,沈乔晕死过去,伤口也被胡乱止血包扎。

      “老大,凶手就在舱里,可不知道是哪个,怎么办?”

      “一个不留。”

      “老爷子说运河动荡,必须谨慎行事。您今儿救他,已经打草惊蛇,免不了吃家法。再要杀了这些……”

      “我担着。”老大黑纱、头巾裹面,只露着俩眼,船上灯火一打,格外黑亮。他们划来的船上,还有个捂着头被绑的。

      “搂草打兔子,肥羊上手,还救了这混子,您个说,咋讹?”

      “沈家那个家底,怎么讹,还不看咱心情?”另一个说。

      “别死,千万别死”,老大一边使力按压沈乔胸口,一边心里默念。雨水汗水混江水,从他额上发上滴下来。一刻钟,两刻钟,雨停了,江水被风干,汗又透了衣。他的手臂酸得没了知觉,浑然不闻刀砍剑削,跪求哀嚎,手上动作越来越快,却越来越乱。

      “嘴,老大,用嘴试试!”不知谁提醒了他。

      一口气,两口气……更漏似乎停了,四周阒静里,只有一人越来越急促的喘息,沈乔却没星点儿活过来的意思。

      突然一顿呛咳,那头儿不防被渡了一口江水,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时也咯噔落下。就这么一松劲,卡在喉咙里的水全咽了,混着浓重的酒气和血腥味,冲得他脑仁要裂。

      “操!”他摘面纱,偏头吐了几口。

      沈乔恍惚了几秒,盯着吐的人看了半天,手下意识抬了抬,想摸他的眉间,又停在半空,看着他左边银耳铛,摇头痴笑了起来。

      老大倒蛮有涵养的,笑着说:“沈三公子春宵一刻,怎的这么想不开,非要寻死?”

      “你也见了,”他浑不在意地拢了拢湿发,接着说:“断袖余桃之乐嘛,动了情,可不就舍了命。再说,你又不是我爹娘娇妻,管得着?”

      刚被人救活,就露出狐狸尾巴骚上腿:“除非你来,是与我欢好?”折扇已经湿哒哒,他居然甩得开:“这姿色,啧啧啧,我敢打包票,钱塘,不,整个江南下来,没人比得过。眉梢眼角骚,腰窄屁股翘。”

      “王八羔子的,我看你是贴烧饼贴糊了脑子,敢侮辱我们老大,活腻味了!”

      三五好汉一顿密匝匝的拳打脚踹,沈乔觉得肠子要断,却还笑得颤,好像不知道疼。那老大手一挥,众人各“啐”一口方停下。

      “说这话是激你们杀他。”声音低沉空灵,尤其在雨夜,听起来亦真亦幻。

      今日沈乔醉得爹妈不认,听了这话,却突然挂到老大脖子上,蹭鼻啄唇,还碰了一下耳铛。那人侧身一甩,将他摔了个屁股墩。

      “哎哟心肝儿,你可摔死我了。”他也不急着起来,顺着那架势四仰八叉躺下,一条腿搭上另一条乱荡,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过了这村没这店儿,嗯?”

      “我对男人没兴趣。”老大笑着逢迎,不嫌这混子污眼。

      “放心,我会让你,欲罢、不能。”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对上老大的眼睛,又色又狠道:“杀了我的新郎,要赔的。”他盯住老大耳铛,似乎下一刻便要咬断。

      老大抬手,止住跳脚的小弟,然后摸上沈乔白皙的后颈:“真这么想死,爷成全你。”

      越过无数尸身,他将沈乔拖进舱,反剪了他手,翻身压在软塌里,准备抽丝剥茧。

      他双腿劲大,胸肉厚实得像堵墙,箍得沈乔动不能动,喘气也难:“强要?啧啧啧,还是个生猛的,我喜欢。”他欲要翻身,无奈姿势不好,使不上力,只得摇头苦笑,笑得眼里水汪汪:“打个商量,咱俩换个位置,一夜八千两?”

      老大好像动了心,笑眸莹亮:“我值这个价?那还在漕河上滚打个什么劲?早说啊。”嘴上这么说,身子还是纹丝不动压着,要触碰酒香四溢的红唇,却被沈乔别过了头。

      他居然别过了头!

      这彻底挑起了老大的斗志,他箍紧沈乔手腕,狠狠啃咬了一路,沈乔浑身顿时血印斑驳。

      “操你大爷!”沈乔吃疼怒骂,挣扎时手碰到枕头,顺势提起砸他一脸。

      这个招架间隙,沈乔上身要起,又被他压下。如此再三,沈乔怒极,气力大得骇人,却被摔得找不着北。

      可他越是反抗,老大手上动作越霸蛮。他抽了他的衣带,欺身压裳,索性撕烂红装,把新郎披红搭到自己肩头,要强他。

      “沈三,看好了,你给我看好了!”

      沈乔嘴唇哆嗦,痛苦地闭上眼,却被他强逼着睁开,脸被夹得生疼。他无力地喘着:“你居然敢,你怎么敢……”

      “是你先招惹的老子,”他仰头粗喘,又凑上耳朵,像是赌气道:“管杀不管埋?那不能够。”他饿狼一样强要。

      沈乔不再反抗,此前有多放荡,现在就有多破落。他狠狠盯着身上的人,嘴角讥诮,眼里却黯淡绝望,像掐灭的蜡芯子。

      这混子确实长得祸害。自从辞官回乡,时间似乎把他忘了,还是18岁的青葱脸,白瓷锁骨,胸间单薄,很有少年感。右脸一个笑靥,算命先生都说是“水性杨花”命。后来竟厮闹着非要去灵隐寺做和尚。

      老方丈左看右看前后都看,最后笑眯眯拿出沉香木手串相赠:“施主和我佛缘分虽深,可还不是出家的时候。”

      事实是,方丈早听说他的泼天能事,怕佛门圣地被他亵渎。

      老大不想看他的脸,索性甩翻过去,“啪嗒”一记脆响,佛珠磕地,沈乔鼻血开淌。

      没有断袖不爱这样的身/子,宽肩窄腰翘臀,修长的腿,不过分纤细又漂亮的脚。通身没有一丝赘肉,触感丰润如触玉。他的手在蜜色的肌肤上逡巡,久久不去。

      沈乔猛地扭过头瞪他,一边瞪一边大笑:“撕烂我!反正不想活了。”

      水或者是汗,还有血,滴答落到老大手上。

      不知道为什么,让人疼得紧。

      老大突然心软了。

      他起身平复了一刻,把自己衣服扔给沈乔,撕布条给他堵上流血的鼻子。又在船里剥了一身尸衣自己套上,见沈乔瞪他,冷冷道:“淌血死了,讹不到钱。”

      看着健硕精壮的杀手,沈乔觉得自己蠢透了:怎么会生出这该死的错觉?浑劲酒疯散了大半,他不得不承认:那人到底没来。

      泊船靠岸。雨密如匝。

      “送我回家。”

      老大不接话,一边系腰带,一边喊着小弟:“平安,把沈公子送回去。”

      “不要别人。”他犟起来。

      出舱远眺,只见江枫渔火处,有个牵马的公子,袍子湿了大半,举着把大伞,正心急如焚地眺看。
      “有人在等你。”

      “命是你救的,赖不着别人。”

      平生奇事上演,他居然真把沈乔背起下船,双手捞抬着他的膝窝往上一蹿,擦过闽浙总督公子陈贞的马,夺伞飒沓而去。惊得一众手下睁着铜铃大眼,张开血盆大口,下巴掉了一地。

      “老大,讹,讹讹多少啊?”

      “你,不是,不是被下药了吧?”

      ……

      一路上,沈乔像是死了,没说一个字,头随着老大的步调来回耷拉。手却握成拳,再不与他有任何碰触,仿佛天生君子。

      只有那串沉香木念珠散发出淡淡幽香,裹挟着两人的气息,缠绕出魅惑人心的味道。那味道,熟悉得就像分分秒秒未曾离开过,又陌生得恍如隔世。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后面那句,沈乔到底没说出口,他的心在悸颤,头也如旧疼起来。

      “怎么?”

      “没什么。”

      走着走着,雨霁月明,像是为归家的人点起的灯。

      看今夜星垂复月涌。

      终不似那年冠盖满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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