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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医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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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蛟转舵斩江而回。
陈贞一个箭步冲上,却被一个小厮抢先打伞,接下少帮主林涌。他扶着脱力的沈乔,陈贞上来接,却死活不松手。陈贞用力拉他,林涌更用力箍紧。沈乔左右甩不掉,叹口气装死。
“贞儿,不得无礼!”
“阿涌,休要造次!”陈总督和林老帮主同时呵斥。与此同时,“兹拉”,两只袖子被扯烂了一双。
两人这才松手,一小哥去拉林涌,顺便怒瞪沈乔:“狐媚子,害人精!”沈乔折扇一甩,“攻”势凌厉瞪回去:“我怎么着你家少帮主了?”
沈乔挽起两只断袖,懒懒地走到他爹身边站定,真个没事儿人。沈爹脸上倒红一阵白一阵,忙捂了眼暗骂:这都招的什么烂桃花?
睡了一夜,沈乔觉得自己成了盘古,承受着开天辟地的剧痛。他眨巴着眼睛试了试,所幸还没化成星星月亮。
“那夜救你的,和绑了巡抚的,是不是漕帮那个,什么少帮主?今日不给我说清楚,你就别想吃饭睡觉,跪祠堂去!”江湖传闻,太原府温家和漕帮交情匪浅。
“这林涌孩儿第一次见。谁知道他绑架过谁?绑了天王老子,和孩儿又有什么关系?”
“你,你你,从花船上回来,吉祥都跟我说了,看不清来人长相,却看见左耳上有个铛。”
“那小子当时被绑着,裤子都吓尿了,是不是幻觉,那谁知道呢。”沈乔嘀咕。
“我看你才幻觉!”他边用鸡毛掸子戳儿子,边气得打抖。
“吉祥!”
“在。”
“把他拖到祠堂罚跪,不说实话不给吃喝。”
“老爷哎,不成啊!公子本来膝盖不好,先前被歹人伤了手和脖子,这又是下水浇雨,又是发汗着风的,怕受不住。吉祥愿意领罚,求您放过公子!”说着磕下头去再不起。
这厢沈乔很是配合,嘎嘣倒地,昏死过去。
病势凶猛,烧了三天三夜。大夫一波又一波,药一碗又一碗,但听说他脖子僵硬,牙关都紧了。
于是沈织造广发神医帖,招募天下华佗前来治病。陈贞把告老还乡的御医都挖了来,开了一副药,虎狼得很,吓得沈夫人只哭儿子命苦。这药管了用,吊着沈乔好了几天。没想过了几天“噗通”又栽倒了。
小哥平安,赶着马车送漕帮少帮主林涌,和一个年轻郎中入了沈府。
“在下句容山陶必,受漕帮所托,来给三公子治病。”
闲杂人出去,只留陶必和沈乔,光脉号了大半时辰。之后一顿施针,沈乔虽然没醒,却出了透汗。
等他出来写方子时,沈寅夫妇、陈贞才缓过神儿来,都是些清心凝神、强健身体的补药。
“这病凶猛,又反复,我已经施了针,五日内无性命之忧。沈公子此前的伤病不至于到现在这步田地,当是别的什么缘由……我得再研究。五日内,烧要还是退不了,就……”
女眷早受不住,哭得哀恸。沈寅捂着心口,呕出一口老血。陈贞不信邪,眼角通红,骂了“庸医”还不够,强忍着才不打人。
“五日后他定退烧,还请陶大夫那时再来。”只有一个人平静如初,胸有成竹——林涌。
为什么他就是知道,沈乔是心病。
陶必惊讶地看着他,随及又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少帮主亲自照看几日。”换其余人惊讶地看着他。
林涌快一米九的个头,一身精壮肌肉,“漕河第一儿郎”名不虚传。他似乎从来不生病,永远的能吃好睡,精力充沛。
可他的命,是早年和阎王爷下棋赢回来的。记得那时他骨头都青了,也是这样烧得不认爹妈。林老帮主当时恨不得随了他去。那时来的是陶必的师傅医圣陶景,狠心下了虎狼之药才保住他的命,后来将养了两年才好。
说完这些,大家才不得不认可了“久病成医”的林涌。
陈贞也要争着伺候,却被沈老爷子婉拒了。
“元吉呀,人各有命,我看怕不是瘟疫。陈总督就你一根独苗儿,要有个好歹的,岂不是要我沈家和陈家成仇?”
那厢陈总督已经差人来接。
当夜沈乔醒转,看见林涌还以为自己被绑架了。听爹娘一说,才强撑着没再晕。这本来云泥的两人,怎么就越扯越不清了?咄咄怪事。沈乔觉得老天爷指不定和他一样,也想破了脑袋。
深夜,林涌铺盖在地,沈乔翻来覆去。
“睡不着?聊天?”
“好。你背上伤怎么回事?”
“违背家规帮规,该罚。”
“因为救我吧?漕帮不该和织造局牵扯。”
林涌沉默。
“为什么戴耳铛?”
“醉仙楼的姐儿们觉着好看,凑份子买的,戴上给她们看个高兴。”
“扯谎。你分明是……”
“是什么?”轮到沈乔沉默。他想起灵隐寺有个十二三岁的假和尚,为了掩饰女子身份,把耳洞涂得黢黑。
“分明是故弄玄虚。你三番两次接近我,这次居然潜入沈家,究竟为了什么?”
“你有没有良心?自然是救你。要是没记错,第二次是你开着那怪物私会我的吧?”
沈乔被逗笑。救他命是真,至于为什么接近沈家,他不想说,决计逼不出来。
黑夜里两双眼睛格外亮,碰在一起彼此都看得见,却拿暗作借口,装对方瞎。
“该我攻了。”林涌换了个姿势,侧身瞧他。
“为什么想死?”
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活得亮又好。12岁就和老师一道考中秀才,16岁又被皇上钦点榜眼,沈乔清楚记得当日,他穿着云雁补服,站在一大帮老中青里,像个嫩萝卜。皇上疼爱打趣道:“沈家小郎才多大,莫不是穿你爹的朝服来充数的?”
有个人笑得打跌,正是状元郎温乔。从小没输过谁,虽说他比温乔小两岁,但第二总归是败给了第一。经他这么一讥诮,沈乔记恨上了,处处跟他作对。
皇上又指了指温乔:“武进士站那边儿~”换沈乔笑断了肚肠,他回身抬眼,温乔报之一笑,顿时光芒万丈,照彻了他的心。
可过了两年,温乔被派去巡查江南漕粮,就再也没回来。没了对手,日子突然没了滋味。
“谁说我想死?只是觉得活着没什么好与不好的,死也一样。”
“你要死了,沈家怎么办?温家怎么办?若是有一天,你的……”林涌换个姿势,曲肱而枕,床上却已经没了声息。
沈乔似乎没听见,已经晕过去。一波高烧来袭,林涌把早准备好的雄黄酒拔了泥封,倒进盆里,小心翼翼将他浑身擦个遍,然后给他裹上被子。听他心跳慢慢平复,自己也睡下。他是个极自律的人,既然是照看病人,则每个时辰必醒,检查沈乔死没死。
沈乔昏沉时,隐约觉得脸被什么碰了,小心得紧,湿哒哒的。梦里,他仿佛还听到了歌声,用了《越人歌》的调子,唱歌之人声音低沉略带磁性,极轻极缓,若有还无,让他着迷。
之后林涌去了沈寅书房,近天明方归。
第二日,林涌见案几上多了一瓶金创药,沈乔已经活蹦乱跳出了门。
“爹,孩儿好了,让林帮主回去罢。”
“怕不是回光返照。”林涌出现在沈爹书房外,没把那爷俩噎死。他又补充:“这病夜里凶险。”
看着林涌跟前山珍海味成堆,而自己只是清粥配小菜,沈乔都怀疑自己是垃圾桶里捡来的,时不时瞥瞥林涌,闻着香味噘着嘴却不动筷。
林涌8年前就听一人说过,沈乔是馋猫精转世,果不其然。
“要我喂你?”林涌挑了挑眉,放下筷子看他。
“这差事,哪能劳烦大帮主呢?咱俩换个菜就好。”说着,爪子已经伸向林涌眼前的西湖醋鱼,却被另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于半空裹住,龇牙咧嘴抽了半天抽不动,简直气冲牛斗,却又不好发作。
“不换了还不行,手得还我吧?”光天化日被人上门管着吃喝拉撒,沈乔居然被他摩挲得有些耳根发热。
“说了喂你。”林涌放开他的手,小心翼翼夹了一块白嫩鱼肉,挑半天刺,一言九鼎地往沈乔嘴边送。
等沈乔哆哆嗦嗦把鱼肉抿进嘴里,那滋味别提了,什么都尝不出。可心里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五味杂陈。
你瘦了。林涌心说。
到了晚上,果然又烧,白日里吃进去的饭、药和着喷,吐得连肠子都要呕出来,浑身边冒冷汗边打颤。
山崩不动的林少帮主也不敢睡了,他就这么将沈乔抱在腿上,脸贴脸,捋他后心,顺他额发,一遍又一遍地轻拍安抚,柔声和他说话:“子晏,你在哪里?子晏,你回来了吗?”
沈乔听见了,眼皮动一动,嘴却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你的成意8年前就死了,他要知道你这么糟践自己,断不能瞑目。”沈乔不再哆嗦,还是睁不开眼,只痛苦地拧着眉,手狂飞乱舞着想要这声音停下。
他碰到了什么,使尽毕生力气狂撕猛打,大约半个时辰,打到力竭,眼角湿咸,呼吸却平顺下来,被逼着接受温乔死去的现实后,睡着了。林涌这才将他安顿下,自己后半夜只睡了一个时辰。
第三日清早,沈乔蹦得比一只活猴高,似乎不记得前夜的事。他看见躺在地上的林涌,多处皮肉被抓烂,嘴角居然噙着笑意,登时吓成白无常,正要迈腿过人,就被地上人绊了一跤,摔到他胸口被铁手锁了。
“沈子晏,去哪啊?”他眯着眼,虽说不爱笑,这么一通穷捉弄,好看的唇角居然一翘。
个馋皮赖脸的混子!
“去青楼!多日不舒缓,我我,我要憋死了!”沈乔扯着大嗓门,就算臊不死身下人,也得先聒噪出个活人救他。
“色厉者,内荏也。三公子,这里除了我没活人救你。‘眉梢眼角骚,腰窄屁股翘’可是你说的。去什么青楼,对我又装什么清高?烧得都不举了吧?浪,你倒是找到边儿。”他倏地睁开眼,里面全是血丝。
沈乔看了,觉得有些不忍心。他眨眨眼,拼了老命才挣脱他的怀抱,顾左右而言他:“我看你三不动之乎者也,比那醋缸还酸臭。考过功名?”
“不才的爹家里有那么几本书,请乡贤教过几年。”
“可有字?”
“长风。”
“林帮主寄予厚望啊。”他盯着林涌无喜无忧的脸,无限好奇。
真是好名字。
堪配这副好模样。
可偏偏是个黑/道上挣命的。
“你爹,”话一出,沈乔觉得不太礼貌,又改口:“林老帮主怎么不让你考功名,非要传位给你?那又不是龙椅。”
“我爹说,人只有一种命运。”
这次的沉默时间,有点长,两人都若有所思。
“多大开始跑漕河?”
“七八岁吧,记不清了。那时候干不了什么,就是玩儿。”
沈乔还没回过神,林涌就吻上了他的唇,还得寸进尺啄了他的酒窝,狠又快。分开时,他的耳铛还在晃。
干这事儿,沈乔从来清醒,他也一向来者不拒,顶多欲拒还迎。可这次,却完全没有回应。
太烫了。不知道是那唇,还是自己的耳朵。
个索抱强亲的淫/贼!
他浑身散发出沉香味道,令沈乔生出久违的思念,好像这味道属于一个极其重要的人,却被自己遗落。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那个人又是谁,他的头很疼。
之后沈乔越来越迷糊,白日的清醒也因为体力不支,躺在床上干瞪眼。熬到第五夜,沈乔心脉俱乱。林涌再也不敢合眼,心要跳出膛。在深度惊厥里,他念着“成意”的名字,抓着林涌,哭得凄厉:“我救不了你,救不了温家,火那么大,血那么多……”
林涌像哄孩子一样边给他捋后心边软语安慰:“不是你的错,子晏,成意解脱了,他解脱了……”
“哇”一口,沈乔吐了黑血。
林涌再不管他,径自睡到日上三竿,睡来了陶大夫和沈爹沈娘。
“得亏你照看,不然我的招牌就砸咯!”陶大夫捋着八字胡笑说,再要寻人,林涌早就脚底抹油,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