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不灭香

19、家信

　　温乔失踪月余，风波犹未平。
　　四王爷府上，陈贞九死一生，才从淮安赶回来，现正跪在堂中央。
　　“求王爷救救沈乔。”
　　“元吉呀，不是我不想救，是这事情牵扯太大了。举国二十三省，温家悖逆案就牵动了十三个省，大半个大晟！父皇这次是怒不可遏。沈乔，一个包衣的儿子，居然，他居然胳膊肘往外拐，替温乔和温家鸣冤叫屈，乞求彻查？！找死！”
　　“其中利害，臣都知道。只是，王爷是大晟未来的主子，如果这次能救沈乔，臣定为王爷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陈贞豁出去了，一刀见血地捅出他的欲望。
　　“大胆竖子，休得狂悖！”四王爷怒极。

　　但一根筋的陈贞，除了沈乔，什么都不在乎，再狂悖的，只要能救沈乔，他也敢说。
　　“王爷知道臣的能力，也知道臣的手段。臣既然来求您，就知道您定会帮臣这一回。”
　　“本王要是不呢？”
　　“那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他说的，是四王爷的死对头八王爷。这话彻底激怒了眼前人。
　　他狠狠抓起陈贞衣领，眼看就要将陈贞勒死，却在最后一刻松了手。
　　四王爷刻薄寡恩，但手段了得，又言出必行。可同魔鬼做交易，势必要祭出灵魂。
　　“你当真要救他，不惜任何代价？”
　　“是。”
　　“那好。”四王爷从怀里掏出一个猩红瓷瓶，拔了塞子，倒出一颗绿莹莹的药丸：“他和温乔断干净，才能喜欢你不是？这叫‘噬心’，是西洋那边传过来的，能让人忘掉过去执念的人和事。”
　　“臣不能伤害他。”
　　“等你帮本王办成了事，他也将温乔忘干净了，本王，自然给他解药。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才刚进十月，眼看着天居然要降雪。哎，继续在乾清宫外跪，不死也残废喽。”
　　陈贞失魂落魄地出来，去接被拖出宫门的沈乔。

　　可这“噬心”，到底没让沈乔忘了温乔，是怎样的情根深种，仇深似海，令他的意念坚不可摧，牢不可破？他日复一日地看温乔的画像，却总是记不住，于是每天都强迫自己念着他左边眉间一颗美人痣，腰上挂着招文袋。
　　8年后，“噬心”到底是把温乔的音容从他记忆中擦除，只留下血泊火海里的千古奇冤。再见到林涌——温乔的壮年翻版，他的心认得出，脑子里却已没了痕迹。
　　大半年后，等他刚能下地，就第一时间去了太原府，温家已被大火烧得满目焦土。他抱回来个5岁半的小女娃，然后偷偷托付给灵隐寺。
　　自那时至今，已逾8年。
　　走南闯北的医圣陶景，鹤发童颜，风尘仆仆而来。土方解药已经配成，由陶必端来，放到林涌手中。
　　“他会醒来？”
　　“是。”
　　“会忘了我？”
　　“药见效的话，是。”
　　“药若是不见效呢？”
　　“倘他继续用意念抵抗，会很危险。但有师父在，你也不必太担心。”

　　林涌没再问，大不了一起死。他轻轻抱起沈乔，让他倚在自己怀里，然后一勺勺喂他喝药。喝到第三口，沈乔开始皱眉，第四口呛咳得吐了出来，林涌极为耐心，从头开始。
　　沈乔发起冷汗，陶必扒开他的眼皮查看眼球后，示意继续喂。
　　连吐带洒喝进半碗后，沈乔开始高热，鼻子往外淌血，开始时滴滴答答，后来淅淅沥沥，大有血喷迹象。
　　耳朵和眼角也渗出血！
　　沈乔开始抽搐！
　　林涌吓傻了。
　　“让他吐出来！！全吐出来，要快！”
　　林涌的手不听使唤起来，心跟着僵了。
　　“长风！他再不吐就来不及了！”
　　陶必紧急拽过沈乔，朝他嗓子眼抠去，沈乔开始狂吐。
　　此时，林涌居然也“哇”一口喷了血，这才恢复清明。

　　陶必给他灌下去足足有一桶水。林涌不厌其烦地为他导了一天尿。
　　陶老大夫赶紧来查看。
　　“师父，他意念太强，这药，不成。”
　　“洋毛子的毒药狠呐，老夫，也无能为力了。唉！放下他，我亲自施针。只是他纵是醒了，也捱不到……”
　　“捱不到什么？”
　　“若再找不到解药，好生调养长则一年，继续损耗顶多半年……怕是极限了。”
　　医圣施了一个时辰针，沈乔才又稳定下来。林涌也因为情绪波动过大，旧毒复发，被医圣扎成个刺猬。

　　林涌天天守着沈乔，擦拭身体，脱衣穿衣，绝不假手他人。深夜，只有脸贴着沈乔的胸口，闭眼感受他均匀的心跳，他才能睡得下。
　　他每晚必会在沈乔唇上深吻，将没了血色的唇一一含住吸吮，鼻梁亲昵地摩擦着，然后和他耳鬓厮磨：
　　“子晏，你在哪里？回来吧。子晏，我好想你。”

　　终于有一日，沈乔听到了，也闻到了经年的软丝沉香味道。梦里，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闯入一个不受尘世沾染的地方——雪山之巅。他似乎又回到了15岁那年，有个戴着耳铛的白衣少年，手里拿着一支白玉笛，牵起他的手，要带他回家。
　　“你是谁？”
　　“你此生第一个喜欢的人。”
　　“可我为何不记得你？”
　　“这些年你背负了太多恩怨，血泊和火海太残忍，你却非要记住。把我忘了，大概是要保护我罢。”
　　“真的吗？”小沈乔有些将信将疑。
　　“不信你看。”白衣少年指了指山巅，那里有一株雪莲花，正在盛放。
　　“那是你偷偷栽下的。”

　　沈乔突然醒了。梦里再真实，醒来却无迹可寻。最难记住的，就是美梦了吧？生而为人，谁都难免遗憾。
　　再见眼前人，沈乔突然那么强烈地相信，前世，他们也定相识。
　　“长——风——”
　　“子晏！”
　　“长风，长风。我们前世，也定是相爱的。”他笑弯了眼，然后伸出手，要够林涌的脸。
　　“子晏。”他的脸仍有些浮肿，笑起来不怎么英俊，还有点傻。他狠狠点着头，把沈乔的手放到自己唇上亲吻，像吻着世间奇珍。

　　几日后，平安来到扬州。
　　“师父，太师父来信了，平安送过来的。”聂文江轻声推门禀报。
　　林涌不动。
　　“去吧。我是想跟人私奔来着，可眼下爬不动。”沈乔揶揄着催促他。
　　林涌这才依依不舍地退出。沈乔侧身看着盆里血帕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帮里发生什么事了？我爹没事吧？”见平安一脸愁容，林涌问道。
　　平安报喜不报忧地讲完，小心地瞅了林涌一眼，见他忧心忡忡，赶忙跟了句：“老帮主没事，他派我来就是要让你安心，叫你不要挂念。”
　　“那怎么没给我捎头脑？”头脑是太原府的地道吃食。
　　“果然老帮主说得不假，帮主，你是越大越不好养活了。他说等你办完事情回家，会亲自下厨，给你和沈公子做。”
　　林涌这才稍稍展眉浅笑：“这老头儿，惯会哄人。”
　　他将信放进盐水，片刻后放在火上烤干，待字显现后，方读起来。

　　阿涌我儿：
　　知道你化险为夷，我这把老骨头就再也不疼不痒了。飞鸽传书收到，子晏也平安，真是太好了。你拔了内贼，帮中一切井然有序，要尽快派三猴儿回来，我好亲自教他。
　　据可靠消息，子晏所中的毒，解药在京城。此前八王爷势力崛起，你除掉一个扬州巡盐使，断掉老八在东南的钱袋子，才勉强平衡了朝中势力。你心生退意，于今上是失掉左膀右臂，我怕他拿这个牵制于你，本不打算告知。
　　可一寻思，你向来报喜不报忧，我到底是不知道子晏现在的情况。倘不告诉你，又怕你像当年一样遗憾这许多年。去与不去，你自行抉择，我已老成个不中用的，再不能替你遮风挡雨，只有，全力支持你的份儿了。自从29年前你这个成精的小耗子蹿到我怀里，爹心里除了你的喜怒哀乐，便再也装不下别的。
　　哎哟，这几日钱塘阴雨，肩膀疼的老毛病犯了，替我向陶老头讨几副膏药罢。就写这些，等你回来再唠叨。
　　信不似往常家长里短个没完，出奇地言简意赅。

　　林涌读完信，视线有些模糊。他想起老爹大半辈子的不易。父亲温献为了林争鸣“三刀六洞”闯袍哥会，换得林争鸣浪子回头。温夫人生产后，将死而复生的次子送给林争鸣，让他一把屎一把尿带大。
　　可林争鸣一辈子没娶妻，要说心上人，便只有温献一个。温夫人明珞县主开明豁达，知晓他心意后，多次相劝均未果。他执意终生不娶，于是温夫人忍痛割爱，送他一个儿子。
　　“爹，我父亲娶了我娘，你为什么不娶妻呢？”林涌小时候，经常攀着林争鸣的脖子瞎问。
　　“有你就够了。”林争鸣亲昵地吻了吻儿子额头，接着问：“给你娶个河东狮回来当娘，怕不怕？”
　　“那有什么可怕的？爹是大老虎！再说了，我是林争鸣的儿子，谁要待你不好，我都替你教训！”
　　这时候，林争鸣总是会笑着将自家小子抛高：“我儿说得极好，极对！”

　　经过一番思索，他第二日就把聂文□□上回总舵的船，满载着治跌打损伤的膏药、采买的人参、燕窝等补品。
　　“林老头要补得流鼻血咯。”医圣捋着胡子呵呵笑。
　　又过了几日，沈老爷子也来了信。虽然沈乔的病情被瞒得严严实实，小儿子一去个把月不回，纵是报喜不报忧，心里也难免犯嘀咕。
　　更何况，钱塘的确出事了。灵隐寺看护“林谦”的老方丈一死，反派开始花样折腾，居然揪出了温谦身世。不过幸好沈家出面认下“林谦”，但她的身世，一旦被有心人惦记上，怕是再也包不住了。于是，沈家将“林谦”送到了扬州桃花坞——姚侗老先生山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