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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夕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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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酌几杯,沈乔累极醉狠了,依偎在温乔怀里,困得头像小鸡啄米,顾不上和他计较。
温乔海量,轻易喝不倒,有了沈乔以后,他更是从不纵容自己喝醉。今日,他心事重重地想着去江南的事。
“成意,成,嗝,意,”
“我在。”
“你要快些回来。”
“嗯。”他一手揽着他,一手给他拢着青丝。
“能不能不走?”
“货与帝王家,哪能那么自由?你每天写信,照顾好自己,我会很快回来。”
“你一定,一定当心。我现在很怕。”
“子晏不怕,不怕。”他轻拍着他的背,抬头向被银河洗过的繁星看去,眼里波光潋滟。
“成意。”
“嗯。”
“成意,成意。”
“嗯?”
“和你说,说个秘密。15岁那年,我遇着个戴耳铛的少年,和你真像……好喜欢……”沈乔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摩挲起温乔的左耳垂。
“什么?”
他以为自己幻听。
“子晏你说什么?什么耳铛?”
沈乔困得睁不开眼,已然倒在他颈窝里睡了过去。
从前和现在的雪泥鸿爪,犹如埋藏在地下的引线,噼里啪啦被生拽出来,炸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为什么,你对软丝沉香的味道,那么迷恋。
为什么,殿试那日“初”见你,阿涌居然能在无数才俊中辨认得出。
为什么,自从有了你,阿涌再也不找那个少年,却一次都没答应过见你。
又是为什么,每次说到你他好似浑然不在意,却样样记心里。
900多个日日夜夜,他来来回回跑了那么多遍京城,每每都带无数的钱塘风物,可是为了那个少小离家,千里羁宦,又戴着“异类”枷锁不肯放过自己的你?
温乔心里骤然滚过一道惊雷,撕扯出连天彻地的痛楚。
他深吸一口气,又哆嗦着呼出来,他将沈乔抱回卧房,让他紧紧窝到自己怀里,就这么看着他,睁眼到天亮。
沈乔醒来时,宿醉的头还昏昏沉沉。他伸手一探,枕边已经空无一人。
“公子哎,你醒啦。”吉祥拿来帕子给他擦洗。
“成意呢?”
“温大人已经走了。”
“信呢?”
“温大人说先欠着,等回来一并给公子。”
他边喝着醒酒茶,边抚摸他留在自己颈上的吻痕,成日耳鬓厮磨的两人,突然就相隔天涯,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温大人留了这个。”说完,吉祥小心翼翼拿出一包东西。
沈乔打开,居然是几朵秋菊,淡雅芬芳扑面,寓意重阳重逢。
“啪嗒,啪嗒”,案几上的徽宣被打湿,将那浓墨晕染成远山青黛。
这样一个倜傥洒脱,光芒万丈的人,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沈乔去京城林府上找林涌时,府里已经空无一人。
林涌比沈乔先知道温乔失踪的消息。他没等漕帮的人,而是第一时间带上小厮就去了淮安。
一股强烈的不祥涌上心头,20年来,平生第一次,林涌知道了什么是害怕。他睡不着觉。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失去温乔。自己已经归入林家,两个弟弟年幼,小妹更是只有5岁,要失去哥,爹娘怎么办?这些年他走南闯北,甚少回家,纵然父母百般疼爱,但到底只有哥哥,和他无话不谈。他们既是骨肉亲人,又是亲密挚友。
小时候,自己曾无比负气地觉得,在这样的哥哥身边长大,是够不幸:
他比自己聪明,比自己体贴懂事,3岁就脱了开裆裤,书读得山响。这让小林涌,整夜负气尿床。可自己呢,整日蛇鼠蝎子一通捉,抄起家伙就把身边人当白骨精一通打,男女孩子吓哭的,府里老仆吓病的,不计其数。5岁那年,自己居然捉了一条蛇放到哥哥被子里,还咬了他,蛇牙都残留在皮肉里,那以后就留了个经年不去的伤疤。
“哇——”一声,林涌吓得大哭:“哥,蛇是我放的,不知道它,它真咬人啊,哇啊——”
“二弟不哭,我不告诉爹和娘,就说是蛇自己跑进来的。”
12岁那年,非要跟着钱家的纨绔打个耳洞,天天戴个耳铛招摇过市。生这混世魔王折腾去半条命,他也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父母哪敢严管,再说了,他和林爹更亲。倒是比他早出生一刻钟的哥哥,更像他的家长。
哥哥不争不抢,不怒不惧,整日里光灿灿的,让他从小不伏烧埋的性子,到底没有长歪。自己被他浸润得心里光灿灿,甚至还敢光明正大去喜欢一个人。
要失去了哥哥,自己怎么办?
没有哥哥,沈乔,要怎么活?
他心急如焚。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淮安一个窄小的码头上,他找到了温乔。
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他踏过成山的尸堆冲进蒙面人的包围圈,却和温乔一起中毒,被捆起来扔进了不见天日的地牢。
降罪温乔的圣旨没到,他就被杀手围攻失了踪。
于是,天下盛传温乔因陷害朝廷命官,畏罪自杀。
兄弟两人都中了“锉骨散”。“锉骨散”,名如其毒,人会被锉碎骨头而死,变成一滩软肉。这毒极为阴狠,需要饮干一人血才能熬过最初七日的毒发,否则必死无疑。
这么下三滥的毒,出自漕帮死对头白莲教之手。善宝在朝堂和江湖翻云覆雨的能力,可见一斑。
兄弟两人都像被宰过的牛羊,血淋淋瘫在地上。温乔不知道被拖出去羞辱了多少回,回来更是遍体鳞伤,眼肿得睁不开。
“你说温家这崽子,怎么跟林家的,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教主不会干温家崽子上瘾了吧?”
“嗨,关咱们屁事。教主好那口,就喜欢干的时候抽鞭子,啧啧啧,温家小子,真个硬骨头。哪天,咱也尝尝滋味儿?”
两个白莲教看守□□。
林涌眼角要裂,疯了一样用拳头一下一下砸铁窗:“你们这些畜生,我要杀了你们!!!”
嚎叫响彻逼仄的空间,像一头绝望的困兽,仿佛多靠近一寸耳膜都要被震破。
“哥!!!”林涌失心疯一般,哀嚎得没人声。
“阿—涌—,不哭。从小到大,你都是我最疼爱的小耗子,生命力那么顽强,那么善良,又,仗义。哥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知道得太晚,你要,原谅我。”
林涌心疼得抽搐,他努力地摇头,紧紧攥着温乔的手:“没有,从没有。哥,你没有。”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没有,还没有和子晏相认,一、定、要,活着回去。叫他辞官,跟你走,再也不要,踏入朝堂半步。记住,千万不要,不要为我寻仇。人生几十载,白驹过隙一般,欢喜只一瞬,要连这片刻欢愉都被仇恨占据,那该,多可怜,哥会心疼死。”
“哥!!子晏等着的是你。为了他,你要坚持住。我不寻仇,因为你必须给我活着!不然,我定要天涯海角,哪怕日日身处炼狱,也必要将害你的人斩尽杀绝。我爹,咱们的爹和娘,马上就来了。”
温乔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他想替林涌擦去眼泪,却够不到,林涌会意,马上抓他手放在自己眼角。
“你这个小傻子啊!”
两人许久都不说话,只是一人强忍啜泣,另一人还在熬着最后一点心血,脑中飞速思索着。他无数次要让林涌放下自己,却没有一次成功。
三日后,彼此心底嗜血的欲望,像头巨兽,已经快要蹿出来。
强捱到第六日夜里,两人双眼猩红,死死盯着对方的颈动脉,却凭着残存的理智苦苦克制,林涌忽地转身背对他,脸极度狰狞,双手在窗棂上狂抓乱捶,不多时,就已经血肉模糊。
就在这时,温乔用尽全力,借着一块砖头把林涌砸晕,让他背靠墙坐起。
“阿涌,不要怪哥。”温乔喃喃道。
然后,他闭上眼,将手腕咬破,血淅淅沥沥淌进林涌嘴里。
“少时先生教程婴杵臼的典故,哥笑那公孙杵臼不惜命,为救赵氏遗孤,非要和程婴设计,将自己杀死。唯独你懂那个慷慨赴死的刺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行至生命尽头,当哥也面临这个选择时,是当真懂了他的不惜,那是成全啊!哥知道你为了成全我和子晏,受尽了折磨。我要子晏记得的,是永远豁达灿烂的温乔,弟,你也定会原谅我,成全我的吧?”
“所以,聪慧明达如你,玉壶冰心如他,子晏哪怕不说,却断然不会忘。死,容易。活着,太难了。就让哥这一回,哥……为其易,你,为其难吧。”
林涌痛苦地将眉头皱成山丘,可他醒不来。
“子晏记得你,他……一直……记……着……”
等林涌再次醒过来,还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他感觉到喉头腥甜时,确认自己没死。
“爹,你来救我们了?爹?爹!”他嗓子哑得喊不出,四周阒静无声,他突然明白过来,心被连天彻地的恐惧攫住。
他的哥哥,已经不在了。
自己血管里流淌的,是两个人的血。
眼泪,突然变得毫无必要。他必须要承载着两个人的命活下去。这是命令,是成全,是责无旁贷,是浑不畏死,是天塌地陷都要完成的使命和交代。
世间再无温乔。
他一滴泪都没掉,反而平静如常地用一双手,挖得血肉模糊,刨出近两米长,半米深的坑,把温乔的尸身抱进去,一掊土又一掊土,筑成坟冢。几年后,这里将被夷为平地,留下个天坑,填埋着堆积如山的尸骨。
半年后,钱塘添了座无名新坟,背孤山面钱塘江,四季芳草掩映,落英缤纷。每年九月十八,这里都会新添各样吃食,那骑马而来的冷俊男子总是一待一天,雷打不动。
“害你命的人死得差不多了,早晚我要把你的姓名讨回来,为家族昭雪,接你入宗祠。”他咬破手指,在石碑上一笔一划血书“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