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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噬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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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小船擘江而来。
当日送走林涌,陶大夫终归不放心,乘着艘老破船蜗牛样爬,听到枪响裤子要掉,回撤的当口脑子抽筋,居然架上千里眼:“嘿,个天杀的林阎王,我招牌早晚要砸你手里!”
陶大夫在船上给林涌止血取弹,等靠了扬州码头,他已经昏迷了一路,还紧紧攥着沈乔的手。
这时候沈乔,魂还没归窍,激动太过,心里知道他大难不死,却还是直盯着林涌,居然没听见有人叫他。都三四遍了。
“嚯噫!沈公子,你没事吧?”那人蹿到他跟前,挥手挡眼晃了晃,活似个跳大神的,试探他眼珠子活不活络。
“哦,陶大夫叫我?”沈乔抬眼看他,眼底仍然闪着惶恐的余烬。
“他命大得很,且死不了呢,放心吧。倒是你,三天没合眼了,不能这么熬。”
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内心,素日的浪荡佻达一扫而光,沈乔这才觉出窘迫。经陶大夫提醒,他突然觉得自己像被抽空了力气,眼冒金猴。
“是,我也该,睡一……”没等说完,就栽在林涌床前,昏睡。
两江总督彻查缴获的火铳,居然查到了闽浙总督陈慎行头上!皇上震怒,将他革职。
最蹊跷是,此事一出,他的亲儿子,时任户部侍郎陈贞,却扶摇直上,接任告老的户部尚书,官居一品,风光无两。
陈慎行哑巴吃黄连,那逆子什么时候把火药、火铳暗地里给了王文峰,自己毫不知情。明明被亲儿子摆了一道,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陈贞,够狠。
京师陈府,收拾行当的陈慎行,显得佝偻苍老了十岁。
陈贞来送行。
“跟了八王爷,皇上除掉我,早晚的事。没想到下手的,居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呵呵,我儿好本事呐!”
一个家族,任你再怎么忠心耿耿,也不可能手握东南重兵和堪称国家钱袋子的户部。陈慎行本想让儿子去礼部去兵部,或者别的任上,可他却偏要进户部,还一杆子插到底,为了当尚书,把老爹给将死了。
“现如今陈家一族荣辱都系在你身上了,你娘的仇,得报了!”陈慎行声音抬高,笑得有些凄怆:
“痛快吧?哈哈哈哈哈,我倒是痛快了!”陈慎行笑起,龙爪菊样的眼角老泪纵横。
“可你别忘了,我永远是你老子,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你的儿子,孙子,千秋万代,都尊我是祖宗。陈尚书,我,不亏!”
“爹,”陈贞抬起无喜无怒的眼,这么些年,第一次叫出这个字,却让人通身彻寒:
“忘了吗?我喜欢男人。你把我娘折磨死的时候,知道是谁把我带走的吗?是沈乔啊。”
声音波澜不惊,却如鬼魅,钻到陈慎行耳朵里,字字直捅心肺。
陈慎行的脸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哪怕你折磨死我娘,我怕你怕得要死,却又渴望你能爱我,可你呢?一走就是几个月,过问过我一次吗?哪怕一天,把我当作骨肉疼爱过吗?我,仅仅是你传宗接代的工具?”
陈慎行想说什么,却哆嗦着,因为这些问题,他都没办法否认。他这一生很纯粹,就是官场里摸爬滚打,从一个小卒子爬到这么高的位子,日夜苦心经营,温情于他,只是没用的东西。确切来说,他不知道什么是爱。六十多年的人生,他的世界里,只有两个字:掌控。
“你的无数妾室,都给不了你一个子嗣,为什么,你就从没好奇过?”虽然泪珠滚落,可陈贞满脸都是笑,嘴角泛起的弧度夸张骇人。
陈慎行额头青筋爆凸,倏地跃起,死死掐住陈贞的脖子:“孽障!!我要杀了你!!!”
“又来这套,你觉得现在陈家谁说了算?别人还都会怕你、屈从于你?自始至终,我都不曾像我娘一样柔弱过一天。”他的温雅俊脸伴着不徐不疾的音调,真是好看又好听,相较他所说的话,拉开瘆人的张力。
他使了一半力,就把陈慎行的手拽了下来,将他带到地上。
“可你还是养大了我。恩,得还。再见面时,我自会去给你送终。”
转眼过了一旬,林涌底子好,在慢慢恢复。可他醒来的每一天,都像失魂的人,些许浮肿苍白的脸上,胡茬浓密,头发蓬乱也不让人梳洗,只有那傲岸挺拔的身躯,还犹自背负着不可承受之痛,不肯塌下去。
十五日夜,他一个人在二十四桥,呆呆望着那轮千古月。
自从爆炸以来,沈乔已经昏迷了十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明月光?
身后,有绰约人影由远及近。
“汝峥,你说实话,他到底怎么了?”声音依旧低沉带磁性,却掩不住过度的担忧害怕。汝峥,是陶大夫的字。
“长风,你身子刚恢复了些,作为大夫,我必须对你负责。等沈公子醒了,我定一五一十告诉你。师父正在来的路上,有他在,沈公子一定没事。”
“可我等不了。你把这样的我救活,又有什么意义?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弟子们,一个个在我眼前死去,”
林涌的话,越来越悸颤:“你不敢看我,是不是现在他,也要撇下我了?汝峥你说,一个人所能承受的痛苦,是该有个极限吧?”
陶大夫不看他,因为根本受不住这样的质问。好话说尽,却不告诉他症结,这套对林涌没用。林涌是谁,不是能轻松蒙混过关的人。可这样啮骨噬心的煎熬,太过残忍。
终于,他下定决心摊牌。
“长风,他有救。”陶大夫红着眼,看上绝望的林涌,他见林涌眼里转瞬迸射出一道明亮的光。
“现在看他病状,该是中了‘噬心’。这毒和你9年前中的‘锉骨’都过于阴戾,我看一部西洋医书上有记载,但也极简。上面说症状就是记忆损耗,对寿命倒是没大影响。除非,”
林涌眉毛凝成一个结,痛苦地闭上眼。当年是怎样的‘锉骨’削皮,他才得活!‘噬心’,噬心,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就已经疼得站不住。
“除非什么?”
“除非他强行记忆。”
“这毒不寻常,普通大夫,甚至都没听说过,自然诊不出。之所以叫‘噬心’,是因为它能抹去心里最执念的那部分记忆。中毒的人如果继续对抗,就会越来越危险。沈公子中毒多年,又时刻在和这毒相抗,他最在意的人和事,一个都没忘,每件都清楚明白。他除了年轻得不像话之外,也没有别的症状。所以……”
他尽量客观,又不敢全然说出。
林涌仔细消化着陶大夫的话:
“所以,这么些年,为了记住温乔,为了查明真相……”他说不下去,求生本能阻止他说下去。
到底是我害了他。林涌心里的苦,翻江倒海。他胸口起伏得厉害,一下下捶打着手边的石栏杆,渍血的石头在月亮清幽的冷光下,变成黑色。
毒经沈乔的抵抗,极大损伤肌骨,他永远停留在18岁的身体内,底子却是油尽灯枯。
“不,绝不会。汝峥,你说了能救他,他能活。”林涌不再问,他只是一遍遍说着,他能活。好像只有这样重复,才能让自己确信他会醒过来,也只有这样强化,他的世界,才能撑着不塌。
陶大夫明智地闭了嘴。
倘若沈乔活了,只剩下残存的记忆,只认识无干的人,这具躯壳,还会不会接纳林涌?
无论认不认得,对林涌,都是悲剧。
夜深了,聂文江推着轮椅上的林涌回去休息。醒过来没多久,他的肌肉没有恢复,还不能走。从醒来到现在,他夜夜都要睡在昏迷的沈乔身边。
看陶必屋里亮着灯,聂文江轻轻叩响他的门。
“陶大夫,您和我师父是挚交,能和我说说他和沈公子的事吗?”
陶大夫把去年林涌和沈乔的相遇相识,全都说给聂文江。此前的,他都没提。
“真希望师父,和沈公子,能好好的。那我太师父的挚交温家,那个状元郎,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向来没心没肺的陶大夫,沉吟不语良久。
“那是个,金乌一样光芒万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