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不灭香

14、云起

　　“抛去私情不说，人但凡有心，作出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生事，就该自裁。你要杀他，我敢保证，不管自己死不死，淮安南北的弟兄，一定将你活剐了！”

　　静默。

　　却是为了连天彻地的爆发。

　　王文峰朝聂文江，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大手一挥。

　　林涌如旧镇定，似一尊宠辱不惊的大佛：“弟兄们，只要不继续跟着王文峰作乱，今日的事，我一概不追究。凡抓获叛徒王文峰的，重赏！”

　　这是真帮主，大概没人不这么想。

　　“可别忘了，你们的父母妻儿在我手上！往船上放炮！！”

　　这时，远看有几艘官船，载着巡逻官兵疾驰而来。

　　左右都是死，再不轰就来不及了。

　　“哐！哐！哐！”亲信一顿狂轰滥炸。林涌飞速躲闪，一个炮弹像安了跟踪器一般追着他炸，眼看就要血肉爆浆。

　　突然甲板上弹出个人，一个纵跃将他扑到身下，用尽全力，死死捂着他的头，盖着他的全部。

　　在身边炸响的那一刻，林涌居然感受到了一个吻，干涩，微扎，清苦无比，之后却有粘热腥甜的液体，源源不断淌进嘴里，埋没了那个似有还无的吻。

　　那个人的眼神，永远的求而不得，无论离他咫尺，还是被放逐到天涯，都在默默守护与等待中，甘心做着那个纯澈无匹的少年。无欲则刚的林涌，终归是爱着别人，他却依然要用24年的青春，炸开血肉，为他铸成刀枪不入的坚盾。

　　剖腹挖心也不过如此滋味罢了。

　　听不到。
　　什么都听不到。

　　炮火炸飞江面，浓烟滚滚，巨浪冲天，汩汩滔滔的江水，似被朱墨共染，红黑一片砸下来。林涌眼前的一切，万籁俱寂，他失聪了。

　　聂文江在一旁哀嚎，此刻，他和王文峰，近十年的情谊和牵念，顷刻间被他生生扯断。他没有受伤，却比谁都疼。

　　“不，不，这，一定不是真的……”什么血腥场面都见过的聂文江，居然被吓得失去理智，确切地说，他在逃避。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至亲之间，做生不如死的抉择。

　　等林涌再恢复听觉，发现自己被血肉模糊的吴文澜压着，浑身没有一处完整，脸尤其瘆人，嘴涌出来的血擦都擦不完，内脏已经震碎。

　　“长……风……我好，想……你……”他像要伸手摸林涌的脸，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没了手。

　　“我知道，文澜，我都知道。”林涌会意，脸紧紧贴上他，手抱住他残缺的半具上身。他不再喊他“六儿”，而是应和了他的“长风”。他知道，再不回应，他将永不瞑目，自己也将悔恨终生。

　　“好暖啊，好……暖……”吴文澜是笑着走的。

　　人淌血而死前，浑身会冷得如坠冰窟。所以林涌明明越抱越凉，仍死死箍紧他不肯松手，好像想给他的魂灵，渡进自己的体温，在黄泉路上，也不再寒冷孤单，那该多好。

　　多少年，无数的死亡和离别日日都在堆叠，他还是不能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死在他手里，和因他而死的人，都开始诛他的心了呢？他想起身，可起不来，天和地都在剧烈旋转，胸口一阵恶心，喉头腥甜，“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长风！”

　　远处一队军舰近前，是沈乔搬来的救兵。

　　眼前一黑，他一头栽进来人怀里，晕过去。只片刻，突然闻见一丝沉香木的气息，似梦还真。

　　他强撑着清明，攒足力气睁开眼。

　　“子晏，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你不回去，我……”

　　和噩梦里的台词一模一样，林涌眼里闪过一道霹雳惊恐，不要，不要说，千万不要！

　　他奋力用嘴堵了他的唇，吞了他发出的任何声息，多希望这缠绵无尽。

　　爆炸的轰鸣声瞬间惊醒了他。

　　他必须站起来，他要亲自清理门户。

　　“去底舱，等着我。”声音极温柔又不容辩驳。

　　沈乔依他，往底舱走。

　　王文峰这时上了林涌的船，几米开外。他没了退路，跟着的人越来越少，死的倒戈的，还有被总督官兵逮捕的。

　　“砰！砰！砰！”

　　王文峰居然掏出军用火铳，为数不多的亲信也都有！清兵已经大批涌了上来，在架长火铳，可叛乱的和待救的人交叠，投鼠忌器，他们不敢贸然开枪。

　　林涌示意聂文江卧倒，独自把王文峰引到官兵的射击范围。

　　聂文江第一次，违逆了他的师父。

　　他挡在林涌身前，堵上王文峰的火铳：“我叫你放下！”

　　藕断丝连，他还想给王文峰一线机会。

　　官兵却没有给他机会。霹雳啪啦一挂鞭炮的时间，王文峰几人应声而倒。

　　还差最后一个台阶，沈乔就隐没在舱底，可枪响的一瞬，他回头瞥见了和聂文江并肩的林涌，还有倒在血泊里举着火铳，顽强冲着林涌的王文峰。

　　“不要！！”没有思考，出自本能，沈乔箭一样蹿出。

　　杀林涌，不如杀沈乔，这会让林涌比死痛上千倍百倍！

　　此时王文峰居然对准沈乔，咬牙连环扣动扳机。

　　林涌鱼一样弹起，堵在沈乔身前，将子弹悉数埋入胸膛，才重重栽下，血窝里打颤。

　　“大夫，快！”总督亲信已经转舵飞速驶去。

　　王文峰狂笑，待要再次射击时，被人一刀砍下头颅——是聂文江。血喷溅了他满身满脸，腥热伴着雨凉，聂文江滑跪在地。

　　往昔的画面，全部过电影一样涌入泪眼。小时候发烧，整宿不睡陪着他的人，自己挨了打，又心疼又生气的人，为他的点滴成绩欣然欢喜的人，都是他。

　　“师兄，等你娶妻，儿子认我做干爹怎么样？我待他要和你待我一样好，不，要更好。”

　　“要是师兄我，一辈子都不娶呢？”

　　“那等你老得爬不动了，让我儿子，给你养老送终。”

　　从前和现在，血淋淋撕开一道天裂。

　　“师兄，为什么？为什么啊？！你说过要在帮里一辈子，我们是亲人啊！”他嘶喊着，把那瞪着自己的双眼，哆嗦着慢慢合上。

　　“我送你最后一程，也算替你守了诺。来世，别这么活，做个堂堂正正的读书人。”他抹一把脸，踉跄着站起来，手上血和着湿咸的泪，来到他的师父身边，跪坐着抽噎。

　　林涌不行了。被沈乔握着的手在渐渐失温，脸由蜡黄转苍白，唇也紫了下来，瞳仁却死力挣扎着不肯散去，因为他看见了沈乔，生不如死的沈乔。

　　“子……晏！”他咬着牙，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哪怕贴着温玉一样的沈乔，他的身子还是不争气地僵硬起来。

　　聂文江终于知道，那个已经被血浸透，刻着“晏”字的泥娃娃，属于谁。

　　“不许你，不许你离开我！林长风，你听好了，你要死，我绝不独活。你给我撑住了！”沈乔透不过气，颤得没人声，咬破了唇不自知，剜心之痛大过一切。

　　大夫还没来。从去到回，少说有两个时辰。是这样绝望的时空距离，没有奇迹。

　　可是林涌被从未有过的困攫住了。他无力到再也睁不开眼，脑海里闪过娘亲的温柔，弟妹的笑闹，还有个笑靥如花的美少年，追着自己跑，他第一次见就被夺了魂，满世界的寻他……那人就在眼前，他眷恋，却只有眼角的泪，证明他还在努力。

　　太累了。

　　世上29年，生就天之骄子，却受尽挫骨削皮之苦，亲族散尽之痛。那么骄傲一个人，如松林清风，山间明月，却被肆意凌辱踩烂，亲手割断宗族世代秉承的文脉，变成杀人无数，身在炼狱的魂，日日承受诛心之苦……

　　人，只有一种命运。这具被生劈又缝合，死去再活来的躯壳，如冰火交融，时而灼烈，时而彻寒，曾让他不知道怎么活，或者如何死。

　　直到再见沈乔。

　　“我绝非良人。”他坦诚。

　　“谁的话都不作数，要看我怎么想。”他执拗。

　　“长风，长风！！”他想扒开他眼皮，可是没用，血已经浸透了两人衣衫。

　　天不应，地不灵。沈乔的心疼到痉挛，手死死箍着林涌。27年光阴，他孤鬼一样游荡，活得很不真切。明明温乔死了那么些年，明明他可以守着恣园锦衣玉食一生，还有厮缠他半生的陈贞，可他都不要。

　　见到了最好的，便什么都是将就。可他偏爱认死理，不愿意将就。

　　直到林涌出现。

　　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温乔光芒万丈，林涌一身铁锈。或许是岁月的搓磨，沈乔变了。他不仅喜欢那些光华，更炽烈地疼惜着满身伤痕的人，后者则更让他割舍不下。那样一个人，顶着碾落尘埃又何妨的模样，却又揣着颗琉璃般晶莹易碎的心。遇见了，便要飞蛾扑火。

　　“成意，原谅我，不能亲手为你的宗族昭雪。”他喃喃道。

　　只过了几分钟，对沈乔而言，却长似半生。

　　沈乔长叹一声，终于释然，便低头在林涌额上极为温柔一吻，轻声厮磨道：“是我太自私。长风，你再也不会难受了，我陪你走。”他拾起脚边一把刀，闭上眼。

　　林涌倏地睁开了眼，好像生命中前18年的飒沓不羁，突然间被唤醒。他堪称神奇地挤出一个狡黠的笑：“沈子晏，恣园……还没骗到手，我可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摁……着……”

　　沈乔好像找回了心，他慌忙脱了自己外衫团起，死死摁在林涌胸口。大概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手劲大得能扛鼎。

　　“子晏，你，轻点，肋骨……要、断。”

　　沈乔这才边哭边傻笑起来，稍稍松劲。

　　“沈公子，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