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不灭香

13、阋墙

　　“对你呢？就一点印象没有？”

　　林涌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一声叹息。极低。

　　“只劝我不要再打打杀杀。”林涌似是侥幸，居然还有些隐约的遗憾，像期待多年的东西转瞬落了空。经年往事，到底是春梦无痕，细碎如沙，在他心里散了个干净。

　　“长风，你当遂他心愿，总不能这么待在漕帮一辈子。”

　　人，只有一种命运。这话，是林老帮主说的。他真想逆天改命，改成温乔一样的人。

　　“叫他别胡思乱想，心神损耗可不是闹着玩的。”随后陶大夫又开了个安养身心的方子。

　　林涌急着回去。揣在身上的泥娃，沉甸甸，像他满是想念的心。

　　漕船在卸了粮之后已经返回，他们乘的，是分舵的船，这船毫不花哨，铜墙铁壁的，尤其篷身，愣是杆枪，也够呛捅得穿。

　　吴文澜几年前就带着最得力弟子处理舵主事务，现在交接妥当，眼下也在回总舵的船上。

　　他给林涌奉茶，晌午时分，把吃食一丝不苟摆上桌案，又忙着给林涌递擦手的帕子。

　　“六子，你也太黏师父了吧？从见面到现在，你都还没看过我呢！我渴了，快饿……唔……”后俩字儿没蹦完，林涌随手把一个馒头塞他嘴里堵上。

　　“六子哪像你这么没良心？他是真像待父亲一样待师父，对吧六儿？”王文峰别有深意地看了吴文澜一眼。

　　“啊？哦，二师兄说得是。来来，三师兄，吃个鸡蛋。”

　　三猴儿白他一眼。

　　夤夜，黑云翻墨，雨打江船。王文峰出篷小解，师徒三人看起来睡得酣熟。三猴子睡觉不老实，翻了个身，睡意散了些，微微睁眼的那一刻，寒毛倒竖，心里咚咚擂战鼓：偌大的船篷里正悄声走进个黑衣蒙面人，手里匕首闪着寒芒！慢，还不止一个！

　　林涌和吴文澜也登时警觉，在黑衣人逼近又不防的时候，三人手起刀落，削掉三颗脑袋。后面的黑衣人鱼贯而入，个个身手不凡，缠斗上了。

　　不用问，船外的打手早就被杀干净。

　　跟着的护卫船，十有八九也遭了难。

　　但这船，可是吴文澜亲自准备的。

　　他扣动机关，在寡不敌众的时刻，护着林涌和三猴子进了底舱。

　　“二师兄，没回来，会不会已经……”三猴子有些哽咽，犹自不肯相信此行前林涌的话。他和王文峰感情深厚，他闯过的祸，大都是王文峰替他背。这次来淮安，林涌特意安排他俩跟着，除了防止王文峰帮里叛乱，还有想让三猴子感化他的心思。

　　“不会的，三儿。你二师兄好着呢，咱们能不能活着回去，得看他老人家脸色。”

　　聂文江替吴文澜包扎好伤口，自己蹲在舱板上，捏得骨节嘎吱作响。

　　“他们不会让咱们干坐着等天亮，师父，这还有一只救生筏，咱们从侧面打开，趁机杀出去。”

　　话音没落，只听“轰隆隆，哐！”爆炸声此起彼伏，他们的船被爆炸气流震得剧烈颠荡，差点侧翻。哪来的炸药？

　　原来，他们要炸船了！

　　此时王文峰已经上了另一条船，灯火明灭间，闪过他深不可测的眼，里面不是没有不忍，所以炮火只是挨近了轰，并没有直接上船。

　　林涌知道他意图。他郑重其事安排道：“我这些话，你们一字一句听好，如有违背，我现在就干净抹脖子。发誓吧。”

　　两个徒弟噗通跪地，极为艰难发起了誓。然后，林涌镇定自若：

　　“六儿，如果我死了，帮里大小事务，我爹和各位长老安排妥了，你带着我的腰牌接我的差。记住，万不能窝里斗，更不要寻仇。三儿，你从小到大都泡在这漕河上，练得好。辅助你六师弟管理好漕帮，有信心吗？”

　　两人待要违背，却已经不能够，刀就架在林涌脖子上。

　　“是！”两个人头磕到地上，情绪激动，不能自已。林涌却没发现，他们交换了个眼神。

　　“我出舱和他谈，你们趁机走。”

　　这时，一个抱着林涌的腿，另一个突然欺身，夺了他的刀。

　　“师父不能去！”

　　“我去找二，王文峰，要他真这么大逆不道，我取他狗命！”

　　“翻天了吗？！还当不当我是你们师父？一遇着点事儿就炮仗样，我是那么容易死的？”林涌手臂往刀锋上一蹭，瞬间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滴溅，吴文澜手一颤，刀应声落地。

　　林涌不再说话，两人乖乖就范，正所谓帮主气场。

　　他从容不迫从甲板下出来，负手远望对面船，森气逼人，风骨傲岸，直直叫人通身一凛。王文峰别眼不看他。后面一众跟着叛乱的，但凡风闻过林涌当年提绣春刀砍人的，都纷纷别了头，那叫一个齐整。

　　炮火没停，被炸飞的江面此起彼伏喷泉上蹿，近水楼台先得月，没两下林涌就被糊了一身湿皮，淅沥沥往下淌水。双方的目光，也因这喷泉，对峙又分开，如此往复良久。

　　这么些年，王文峰没见林涌流露过一丝恐慌。今日也是。

　　所以王文峰妥协，挥手收炮。

　　“师父，交出帮主令牌，你们，都不必死。”

　　林涌轻笑，笑得眼弯眉展，但在王文峰听来却全是力道，羞辱，唾骂，和轻蔑。

　　“王先生好大的志气，我没脸再做你师父，还请你和我划清界限。想要令牌是吗，看你有没有能耐从我尸体上跨过去抢。”依旧是轻笑，却寒彻肺腑。

　　“别笑了！自始至终，是你待我不公！我为漕帮出生入死，又没日没夜处理大小一干事务，跟着你闯袍哥会、白莲教，和清军谈判，还差点被那墉的狗吃掉，这才辅助你一步步走到今天，换来的又是什么？我就真比不上吴文澜？你们徇……”王文峰脸憋成猪肝，想说的话却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吐不出。

　　“我们徇什么？你想说什么？是徇私情，还是断袖？漕帮十万儿郎，站在你身后的兄弟们，没个喜欢男人？骨子里觉得自己是个读书人，就这点见地和心胸，看谁服你。”林涌话一出口，跟着王文峰身后一阵嗡鸣骚乱。

　　漕帮都是苦出身，有把子力气，讨不到媳妇的遍地是，二十啷当岁，□□最是蓬勃，龙阳之好的只会更多。

　　“六儿和我，情同父子。选谁不选谁，各凭本事。谁说这帮主之位，就铁定归了吴文澜？”他故意停下，起个转折：“可眼下我改主意了，任你本事通天，帮主位子给谁，都不会给你。王文峰，这样对待再造你的师父和情同手足的师兄弟，谁还愿、还敢、还能跟着你混？！”

　　身后帮众成分复杂，有些是王的徒子徒孙，可有不少是收了银子，得了好处的，还有一部分愣头青，是被王文峰如簧巧舌蒙蔽了。眼下就有不少人如梦方醒。

　　王文峰渐渐恼羞成怒。

　　林涌趁热打铁：“这些年，知道你断了功名这条路，心里有恨，可这是你当初的选择，不干别人事。都是苦命人，若论功劳，漕帮少了谁，都不是今日的漕帮！”

　　“好！”王文峰身后居然有人叫好，王文峰可大大的不好。

　　“林涌，你口口声声漕帮，漕帮可有一天在你心里？你明目张胆杀人，又亲口承认，把漕帮拖进泥潭。然后又跟沈三纠缠不清，他爹支持八王爷，你这是作死，还要捎带我们送死！”

　　林涌瞳孔微缩，顿了几秒，事情的来龙去脉“轰”一声全然贯通。

　　杀人当夜，他带的都是过命的兄弟，死都不会吐露一个字。去年他敲登闻鼓招供，后又被时任四王爷的皇上给抹了这事，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暗地里查背后捅刀子的叛徒，折损了不少稀里糊涂传谣言的帮众。林老帮主急着出山灭火，病从腊月拖到了正月还没好利索。

　　原来是自己手把手带出的好徒弟。其中内情，他是怎么知道的，答案只有一个。
　　陈贞。
　　林涌笑声渐高，似乎凝聚着震破心肺的骇人力量，随即又对上王文峰：“果然王先生大志向！区区一个漕帮帮主，我看也未必入得了你的法眼。户部陈贞陈侍郎，到底许了你什么？莫不是拿他爹的封疆大吏给你当？哈哈哈，可笑啊，可笑至极！”

　　帮里不少人这才回过味来，今日他们被带上了贼船，没个鱼死网破，怕是下不来。

　　“王文峰你个狗日的！”

　　“断我们在漕帮的后路！”大家恍然大悟，原来，这根本不是内斗，是内外夹攻，要把漕帮改天换日，来个大清/剿。

　　有几个小哥炸了，而转瞬，被王文峰亲信削去了脑袋。

　　此时王文峰的脸皮已经撑到了极限，他身后不少纯真小哥的怒火和恐慌，夹杂着寒意，也绷到了极限。

　　“往船上放炮！！！”王文峰怒极狂吼。

　　身后，却没有人动作。

　　聂文江和吴文澜跑了出来。

　　“师兄！！”聂文江疯了一样，用不是自己的声音凄吼道：“先把我炸死！人活一世，不就图那点子牵念和光亮么？你说过的，要一辈子待在漕帮，我们，我们是比骨肉还亲的人啊！还记得你的弟妹是怎么死在你眼前的吗？你要继续一条道走到黑，我也会像他们一样！”

　　是啊，他曾这么说过。他也曾，像对待死去的弟妹一样呵护着聂文江。究竟什么时候，这牵念和光亮已经无法满足他了呢？

　　他骨子里一直是渴望建功立业的读书人，他不是土匪，看不上帮派，却阴错阳差地，被生就鄙弃的漕帮救了，还借着漕帮，报了仇。然而，哪怕自己的亲人被蹂躏致死，等时间抚平了创口，他还是不能违逆自己的心。

　　然后，陈贞终于借着他的欲望，搅翻了天。智计诡谲如林涌，都万万想不到，自己要葬身在陈贞的炮火和手铳下。

　　“三儿，你闪开！这是我和师，和林涌的恩怨！你和六儿，以后只要听话，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不是没有牵念，只是他此刻，究竟是不知道孰轻孰重。

　　吴文澜一声鄙夷的笑：“王文峰，你真抬举我！说得没错，我就是喜欢林长风。我这条命，就是为他活的。他霁月光风，干净磊落，任谁喜欢，都不奇怪。我为被他所救，喜欢上他，而觉得这辈子，真他妈值！”他眼里的笑是那样真诚无悔，深情地注视着俊朗冷硬的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