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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文澜 ...
“师父怎么了?”小聂再不敢扯破锣,捏着花旦音。他常年在外,不知道林涌的情事。
“你就别瞎问了。”
林涌的心被剐了一样,个鬼似的东西南北乱晃,被小聂拉着,才好容易到了分舵执事堂。
吴文澜眉清目秀,干练飒沓。行完弟子礼,他引两位师兄到房里歇下,自己径直到了林涌房里。
“师父,九年前的漕粮案确实有蹊跷。当年温乔和陈贞奉命督查漕粮,淮安是江南大仓,我这些年探访了无数大仓看守和运粮老兵,当时仓里根本就是空的。说漕粮被大水冲跑,操,丧尽天良!”他平日里在林涌面前从不说脏字儿,这下反常。
因为没有救命的粮食,又遇上大水,饿死淹死的人尸横遍野,来不及烧埋,又加上连月大雨,两淮起了瘟疫,再不见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顿成人间炼狱。
林涌听了这话,仿佛早就知道结果,神色淡漠。他接过吴文澜亲自奉来的茶,开盏片刻,欺了一袖香——正是自己喜欢的碧螺春,银绿白毫,卷曲成螺,在无暇的白瓷碗里翻滚。每年初春,碧螺才刚抽芽,淮安顶好的新茶总会如期而至。
“恐怕这大水,也不仅仅是天灾吧?”
“是河道衙门,为了户部拨款,暗自派人挖开了河堤。这些年我竭力搜寻,但苦于没有证据,我的父母亲族,到现在都死不瞑目。”
“温乔虽然死了,陈贞却芝麻开花节节高升,证据和他脱不了干系,这事急不得,得从长计议。眼下事情水落石出,去给你爹娘上坟告慰吧,跟我回总舵复命。”
吴文澜是六徒弟,但年纪和王文峰相仿,他们一年入帮,都是下一任帮主的有力人选,如果林涌决心隐退的话。
小吴有些激动,却强抑制住这股子上蹿的劲:“听师父的。陶大夫就在淮安,明日请他来号个脉。”
“毒这些年没发作了都,死不了。”林涌浑不在意。去年他三日三夜不睡,亲自跑句容山请陶必给沈乔看病,都没搭便车。
“师父!”
吴文澜居然跪了下来,又气又心疼道:
“杀坏人活好人的,怎么都要长命百岁,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算什么!”
当年救吴文澜的时候,他曾毒发过一次,骨头僵冷得瘆人,但还是顶着剧痛,冒着感染瘟疫的风险,救下了被匪首强/暴的吴文澜,然后才晕死过去。
林涌不再固执,他想像对待三猴儿一样,把吴文澜拉起来,却又变成轻拍他肩头:“好好好,别让陶大夫跑,我明日去见他。时辰不早了,你歇着吧。”
吴文澜起身出屋。
连日疲累堆积,又听了这么剜心的故事,旧案鬼证据没有,伟岸如山的林涌,也有塌的时候。他走到里间,褪掉衣服走进浴桶,一向直挺的脊背,这时才得闲弓起,整个人靠在桶上。被水汽蒸腾过的面容温润秾丽,少了几分冷硬。墨缎长发披肩,多了些许妖娆。不多时,居然睡着了。
做了浅浅一个梦。
“长风,怎么还不回去?”大雨如瀑,沈乔却乘着船顾盼神飞向他来。
“雨这么大,你怎么来了?还穿这样少。”林涌脱下风氅,要裹他。
沈乔忽然变脸,透骨寒凉:“是你杀了成意,害我凄苦半生,为什么又偏跑来招惹我?!我恨你!”
“子晏,你听我说,我没有办法。温成意必须死,谁都救不了。子晏,你说过,你已经把他放下,你也说过,要用恣园做聘礼,来我家提亲的。求你,求你原谅我……”林涌滑跪在地。
人,难道真的,只能有一种命运?
“我和你生死不容。”
突然一个巨浪,吞了笑靥如花的脸。
“子晏,回来!!”林涌一声痛极嘶吼,跳进怒涛。
永夜漆黑无尽,他像失了心,疯狂地扑打,捞抓,却什么也没有,被魇住的人,执念让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这时候大雨如山洪倾泻,砸得他分不清东西南北,眼却看得分明,两个人终归是要幽明永隔。
“那好,你要死,我绝不独活!”
这话不知道被哪个神佛听到。
抓到了,他终于抓到了,却是两只没有佛珠的手。
林涌猛地惊醒,发现抓的,是吴文澜。
浴桶里,吴文澜赤身裸体和他面对面,被他紧紧抓着手。
漕帮没有不给师父洗脚搓背的徒弟,大都在徒弟还没出师的那几年。三猴子给他搓,只有两分钟耐性,文峰也就洗过一两回,毕竟读书人,要周全他的面子。
小六向来洗得小心翼翼,时间也最长,被师兄弟们一通穷侃:“为什么给师父洗个脚搓个背,你倒面红耳赤的?”
他总没好气怒吼:“烫的!”
又来一人问,他便忘了之前的理由,改吼“累的!”
所以师父教徒弟,也讲究个因材施教。比如对二徒弟,他以兄弟、朋友视之;对三猴子,他分派的都是些耐心活计;对六徒弟,自己则尽量豁达不羁,生怕他敏感多心。
三年前林涌派他来淮安作分舵主,就是欣赏他缜密踏实的行事作风,但,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他看穿了这崽子对自己有超越师徒的感情。
到底是什么时候把林涌放心上,吴文澜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目睹了他杀伐决断,抑或是亲历了他侠骨柔肠,或者是看多了他每天承受伤病蚀骨的折磨,却没吭过一声。更或许,在两腿间血淋淋,剧痛又耻辱到不想活的时候,为自己拼命的人,是他。
那孤俊无匹的风华,老早就毫不知情地注定了他的沦陷。
今夜林涌累极,居然忘了当年这茬,那双手刚触碰上,他便觉出异样,马上将他推开,长腿一迈出浴,水淋淋穿衣系带,趿着木屐移开:“混账!这些年一点长进没有!”
管得住的,从来不是人心。
吴文澜僵在原地,良久,一句话都不说。当他再次起身抬眼,里面全是求而不得的苍凉:“师父还是不肯接受我。”
“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得时时记着,师父更不会忘。”虽然只差五岁,可林涌向来以长辈的心待他。
吴文澜倒吸一口气,然而还是不甘心。这些年天各一方,他对林涌的念想,非但没有减轻分毫,反倒像埋进地下的酒,与日俱增地肆意发酵,醇烈至极,神佛难救。
“又拿这个搪塞我。长风,我若非要跨过这道槛呢?”他早就想这么放肆了,大不了一死!死在长风手上,让他记挂一辈子!然后,他也出来,着湿衣,两手去攀他脖子,触碰他的嘴唇。
林涌气急,一个擒拿将他两手反剪。他居然冒着胳膊折断的风险,转身继续向林涌逼近。林涌不能当真折,松手的同时,使了三成力,把他踹跪到地上:“孽障!滚去祠堂跪一宿!”
转念一想,他作为漕河大枢纽的分舵主,被这样罚,以后还怎么服众?无奈又改口:“跪这儿!”然后藏蓝长袖一甩,径直去了三猴子房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涌心累极。等他慢慢平复,躺床上也睡不着,便又来到吴文澜身边,平静对他说:“六儿,死过一次的人,没有心。”
“那沈乔呢?师父明明和他不是一路人,他甚至会害死你,你也愿意?太师父的仇也不报了么?陈贞是什么人,这些年,他多少回恨不得生拔了你这个眼中钉,现在又多了个沈乔,他指不定怎么报复。师父,你向来强,因为没有欲望。可是,眼下呢?”
太师父就是林老帮主,林涌和他,是父子,也是师徒。林老帮主50多岁上才正式收了这个不肖子为关门弟子,他比最小的师兄,还要小个十几岁。
吴文澜人虽在淮安,杭州的动向,尤其林涌,事无巨细他都知道。连他翻几次墙去了几次恣园,什么时候入狱又出狱,他一清二楚,甚至倒背如流,哪怕万里之遥,相见无期,也会跟着他欢喜忧愁。
把一个人放心上,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听到沈乔,林涌森眸里的冰雪登时消融,柔化出春水一泓。
把一个人放心上,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转而,林涌又气得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不愧是鞭辟入里吴文澜,他抓的,从来都是本质。
“你问得好,也问得对。或许我生就不配做人师父。漕帮,也很快,就是你们的。”既然掀,那就掀个彻底。
吴文澜终于现出惊恐。林涌的话越是平心静气,越是深思熟虑,不可更改。见识过林涌这么多面,如果要找共性的话,那就只有四个字:九死不悔。
当年他不想死,所以身中剧毒,被捆得猪样卖到妓院,才有了“干过的人排到北直隶”的记录,漕帮找了大半年才找到他。当年他不愿降,一刻钟冲砍下三十多清军头颅,现在还时常魔怔地看出满手血。
“师父,六儿错了。是我贪念,这和师父没关系。往后,我定如师父所愿,再不提这事,回总舵领命。求你,让我留在身边,师父……”他郑重磕三个头,承诺。
窗外忽然一个人影闪动。大半夜居然有人敢在漕帮舵主和帮主房外晃,是找死。
除非,这人是漕帮的。
敲门。
蹦进来一只三猴子,后面跟着王文峰。
“师父你偷着传授六师弟什么?我也要听。”说着递上耳朵。
他怎么知道林涌手痒?
“说明日,去陶大夫那里给你抓哑药。”
“疼,疼疼疼,你是我亲师父吗……”
翌日春雨,吴文澜刚撑起的伞,还没往林涌头上举就被三猴子一把夺过:“这啥闷骚子花样?我的了!”
陶必大夫闭眼捋八字须,一只手搭在林涌腕上。林涌没事人一个,边看书边用嘴揭页,三猴子很有眼力价,从不帮忙,急得吴文澜插两人中间,又是翻书又是瞧大夫的眼。
王文峰一心在陶大夫脸上。
只见他先皱眉,又展颜,最后倏地睁眼。
“没什么大事。可你这底子是不能再败了。去年我在钱塘给……”
“听见没,我没事。都出去。”林涌打断他,冲他们摆手,三徒不情愿地蠕动。
“打断你我不对啊,守着他们瞎说,可就你不对了。”
“哎你还真是,病成了爷。”
“废话,正事。”
“你再急,我去茅厕。”
“我不急,和你一道去。”林涌邪笑,陶必后背汗毛倒竖。
“去年在钱塘给沈三公子瞧病,后来他大好,脉也没把出毒伤。但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怎么那么好看?”
见林涌要上手,他忙接道:“好看得像个不到20的少年。你这么上心他,可是瞧出什么蹊跷了?”
林涌把脑汁绞尽,最后摇头:“神思清明,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可能睡不安稳,总说梦到血泊火海。”
上一章驱赶采铜船的场景,借鉴了马里奥·普佐的《教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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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文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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