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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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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仔细说,一个字都别落下。”手里书啪嗒一掉,他竟没有察觉。
“今年林帮主如期,在三月底运漕粮到淮安。可明明上了返程的船,一转眼人不见了。”
“十万漕帮人,上天入地都够了,就一点消息没有?”
“蹊跷就在这儿,把漕河翻个底朝天,鬼影都不见一个。”
“你放信鸽去扬州府,给我先生,请他让两江总督找人。”
姚侗老先生是隆盛初年的大学士,八十有六,早就告老归隐。他和温乔的祖父温伯言,是叱咤文坛的“南姚北温”,普天之下,莫非其徒。
沈乔是他的关门弟子,也是最得意的一个。他的门生现在飞黄腾达无数,两江总督胡明岳就是一个。
“陈公子那边要不要……”吉祥指的,自然是陈贞。
“不找他。”
信鸽“扑棱”腾空,沈乔登船北上淮安,吉祥居然还叫上了平安。
淮扬河上,浩浩汤汤的漕运船队已经蜗牛了快两天,打旗语的小哥手都甩麻了,眼看就要逾期。偏偏这回督粮道是个新上任的草包,除了咬牙跺脚捂脸一无是处,不知道是不是专门派来顶缸的。
他们遇上了五艘自云南北上的采铜船,眼下正众星拱月围着主官的船趴在卡上。铜船吃水重,又加之运的是铸币金属,嚣张翻天,所以漕船每回遇上铜船,不被狠狠刁难已经算是烧高香。两相比较,简直一个干瘪穷苦瘦老头儿,一个富态得瑟胖地主。可这回,明知道漕船将延误,那铜船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看那劲头子,直直有砸掉林帮主饭碗的大志向。
“师父,又是那天杀的采铜船挡道儿!上回碰见,在开阔水面儿上,怎么让都好说。可眼下正好是窄湾,咱已经让了一回,他们居然趴河卡上摆王八阵,咱多少年没受过这冤枉气了?干他娘!”说话的是林涌的三徒弟聂文江,被林涌剜一眼,哑火。
漕帮内依照辈分拜师收徒,林涌身为帮主,徒子徒孙无穷。最早跟他的,是十六个文字辈的。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他们在帮里都担着要职。这回往淮安运粮,他带了三徒弟聂文江,还第一次带了坐镇帮里的军师——二徒弟王文峰。大徒弟于文海已经葬身鱼腹,由林涌养着他一家老小。
“文峰,你怎么看?”林涌沉着眸子问,他嗓音低沉,空灵有磁性。这十六弟子中,只有王文峰,他才这么叫,别的都是叫排行,比如聂文江,他会叫“三儿”或者“三猴儿”,聂文江最小又最皮。
耐心的等待,让他察觉出了此行蹊跷。江风杂着湿气,漕粮的保存也面临不少压力。
“这回铜船这么有恃无恐,我听说押运官来头不小,正是祈妃娘娘的亲哥哥,叫那墉。这人胃口极大,铜船过处,收的真金白银差点把船压沉。没办法,银子只能悄悄上岸换车拉。贿赂一条咱走不通,看能不能谈谈别的。”
“他干官家营生,咱也是,苦大力本来挣不到多少钱,还要给他上贡?老虎不发威,当咱是病猫。师父,咱们得给他点颜色瞧瞧。”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聂文江说得不假。
林涌出舱,两徒弟跟上。犹是料峭寒春,他薄氅猎猎,迎风展响,冷硬的侧颜煞是好看。他背手眯眼打量起不远处的铜船,也不转头,淡淡道:“文峰,你去谈。”
王文峰一身儒气,喜怒不形于色,那是上铜船前。等他两脚一沾众星拱月的那条,“呼啦”窜出一只金毛犬,通身金黄雪亮,脖子上金铃灿灿,在三颠四簸的船上,一样健步昂扬,连吠起来都像个狗皇帝,一下就把他扑倒。
听着腥热的狗吠,他两腿抖糠,没几分钟就被冷汗泡透。他曾想过无数死法,自己阴谋算计无数,不管是被厉鬼夺命,还是被活人凌迟,总归算说得过去。可是,被狗,咬死?或者,咬回去?就很尴尬。
金毛犬叫金钟,是那墉爱不释手的贵族纯种。
等他吱哇乱叫一通,金毛已经被那墉止住。“哎哟宝贝儿,他咱可不能吃,脏了你的味儿。”说着他还挠了挠那畜生的下巴。
“草民漕帮王文峰,奉帮主令来和那大人交涉。”
“原来是王舵主哇。看我这宝贝怎么样?西洋来的纯种,万两银子还不定买到。”这狗自从到了手,是日夜不离身,恨不能睡觉都搂着。
“是真宝贝。”王文峰镇定下来,顺着他说。
这时候丫鬟小厮来了一大堆,准备牵金钟。
“一群废物!”那墉扯着被踩的公鸭嗓训斥:“不看好你们金钟祖宗,再让它脚沾星点儿水,仔细你们的皮!还不赶紧铺!”丫鬟小厮闻声齐齐趴下,从甲板到船舱铺成肉道,那金毛才昂首阔步踏上去,一个豆芽菜似的小丫鬟差点给踩断脖子。
王文峰进舱,半个时辰后,脸黑得要滴墨。
“师父,那墉实在是,狗仗人势的东西!”等他讲完,林涌嘴角微微勾起:“早料到会这样。”有那么一刻,王文峰眼里掠过一丝惊恐。
“那墉有没有种?”
他问的,不是那墉怕不怕死,也不是他有没有胆量开战。而是要确认,他是不是像漕河真男儿,能够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声望和尊严,不惜一切。
王文峰很笃定地摇头。
林涌锐利的眼瞳闪过一道寒芒。
“准备一下,明早启程。”依旧神色淡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启明星现,淮扬河上黑波慢慢变成浅蓝,东方泛起鱼肚白。那墉觉浅,这时候眼微眯着,恍惚看见床头有个什么东西,暗红伴着金黄,像个吉祥物。他顺手摸了一把。
摸出了异样。
他猛地睁眼,刚好撞上金钟过分凸起的大眼,半张着的嘴,却没有四肢躯干。
是金毛犬被砍的脑袋。
“来人,快来人!!”惊叫没了人声儿。他连滚带爬跌下床,趴地上捧着个盆哇哇狂吐,吐得浑身打颤,两腿试着起了几回,又栽下去几回。
押运兵和水手一共二十多,战战兢兢跪满了甲板。
“谁,谁干的??”这话他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等他彻底搞明白状况,居然变哑巴,两天没说话。
警觉的金钟,一声都没叫。觉浅的那墉,几十好手,船外那几条拱月的破船,居然没一个人察觉。那墉第一次知道了害怕。果然传言不虚,漕帮触角无处不在。这只是小作惩戒,他再不让道,下一个无头尸,就是自己的。
漕帮手眼通天到这地步,他开始后悔当初答应那人的要求。吃下去的银子,还得吐出来。他悔怒交加,当场踢死了一个丫鬟。
漕粮如期交付。
当日夜里,林涌带着两个徒弟,逛淮安夜市。
“师父,这些年,你还是第一次亲自到淮安来呢。”十二岁就跟了他的聂文江一向大剌剌。他是林涌师兄的儿子,当年替他挡刀,命丧敌人手里,他便收了聂文江做徒弟,两人关系更像父子。
紧接着后脑勺吃了一记耳刮:“个臭小子,口无遮拦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师父我呢,老早老早就来过淮安,还和这里的地头蛇斗得你死我活。”
“那你这些年不来,是怕了啊?”接着又吃一记耳刮子。
一旁的王文峰捂嘴才勉强没笑喷,被小聂捶了一拳。王文峰跟了林涌七年多。当年他妹子遭清军奸杀,林涌为他报了仇,他功名也不考了,一步一跟到了漕帮,不仅练就了一身武艺,还替林涌打点帮内大小事务,这些年兢兢业业,是帮里军师一样的存在。
林涌快30岁的人,突然起了小孩儿心性,两眼放光非要去买泥人,因为能刻字。他像个水蛇一样钻来绕去,居然真找到了。不多时,挑了两只眉开眼笑胖嘟嘟的放在师傅手里。
“可否劳烦您在上面刻字?”
“得嘞。先生客气什么?这是我泥人江的分内事。刻什么?”
“晏、风二字”。那师傅一听,特意看了眼主顾,直觉他眉目如画,飒然不俗,神情虽是高寒,谦逊的言谈却让老师傅喜欢。
“听您口音,像京城人。”
“对喽。北边儿生意不好做,为挣口吃食,5年前来了这里。”
江师傅请他们坐下,很认真地拿起刀,刻得一丝不苟。
“老朽当年在京城,也刻过晏字,之所以这许多年还记着,是因为那小主顾,牵着另一个公子,都是一等一的好看。老头子我活了70余年,还从没见过这么齐整俊俏的孩子,真真一对璧人。后来才知道,他们一个状元,一个榜眼,是京城的名人,有人羡慕,就有人破骂,当官儿的背地里都笑话。可这俩孩子呢,却自在得很,浑然不理闲言碎语。”说到这里,老师傅露出赞叹的神色。
不用猜林涌也知道,当年刻的另一个字,该是“意”。
“真个断袖奇谈,后来呢?”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三猴儿聂文江来了兴致。
“后来,状元办案子出了事儿,死了。太原府温氏,一朝三进士的高门望族呀,怎能善罢甘休?他爷爷鸿儒温伯言桃李遍天下呀!温家联合天下门生写万言书要求彻查,有人真是抱不平去了京城,这不就是逼宫吗?自然触了龙的逆鳞。当年,温氏合族外加响应的门生,或凌迟、或杖毙、或绞死,一时血溅紫禁城,哎哟,菜市口行刑后,那掉的脑袋,滚得南城变鬼城。”然后老师傅无奈地摇摇头。
“那榜眼呢?他后来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据说求皇上彻查,搁乾清宫跪了三天三夜,赶上几十年不遇的没膝大雪,等被拎出来时只剩一口气。要不是因为一家子包衣,他家也早都成了孤魂野鬼。可这番折腾,他就算活得成,也得去了半条命。再到后来,就辞了官,再没人说起。”接着一声长叹。
这就是沈乔膝伤的缘由,寒冬腊月里跪进冰天雪地,又发高烧,足足大半年下不来床,说不了话。
听了这些,小聂不由自主摸着膝盖,好像疼得“嘶”了一声。
待要再问,王文峰果断给他一胳膊肘,这好事鬼才顺他的手看去:林涌的脸,惨白肃杀。
“小六在码头等三天了,还不赶紧的!”王文峰故意冲三猴子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