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日暖玉生烟》打小豹

3、Part3 离别

　　不知名的仪器在寂静的房间不间断地滴答作响，像闷热的夏日里，那只盘旋在耳边怎么都赶不走的蚊子，嗡嗡乱叫，惹人心烦。外头时而传来谁的脚步匆匆，在悠长的走廊里忽远忽近，最后终于远去，余一室萧索。
　　这里是一家24小时的宠物医院，打电话给她的是她志愿服务的流浪动物救助站的工作人员。一个礼拜前，她将一只几个月大的博美犬送到宠物医院后就联系了救助站。博美犬感染了犬细小病毒，情况不好是她之前就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会救不过来。
　　“牛奶。”沈嫣蹲下来，伏在小小的病床前，声音温柔，就像第一次见到它时那样。
　　大概是在一个半月前，国庆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沈嫣忙得昏天黑地，四脚朝天，好不容易下班，但停车上楼后才想起有一份卷宗落在车里没拿，又想着顺便把家里的垃圾丢掉，于是折返。
　　十月份的夜晚已经渐有凉意，再加上今天落了一整天的绵绵细雨，地下停车场就更冷了几分。因为觉得没几步路就懒得穿外套的沈嫣此刻冻的瑟瑟发抖，下一秒却撞见了同病相怜之人。
　　不，应该说“之狗”才对。
　　它像一只毛茸茸的球，躲在她的车底下。蓬松的毛向四面八方舒展，本应该是白色的吧，但因为连绵的雨，外围的一圈沾上了厚厚的泥，湿答答地黏在了一起，脏兮兮的。眼睛却很大，瞳孔黑黑的，停车场的灯照进里面，有微弱的光。它很小，又因为怯懦而蜷缩成一团，就显得更小了。它看见了她，似乎被吓到了，下意识地想逃跑，但不知是因为太累还是太冷，它最终没有动。
　　她的车不久前才熄火，应该比另外的车子要暖和一些。或许它是贪恋那片刻久违的温暖，于是和命运打了个赌。不过沈嫣能看见，暗夜里的那团小东西，并没有勇敢到停止身体的颤抖。
　　她不敢往前，生怕吓到它，所以她放弃贸然去汽车里找食物的念头，只能拿起手中的那袋垃圾，翻找起来，她记得……啊，在这——早上没喝完的牛奶。
　　“小东西，你可不要嫌弃哦。”她将牛奶的口子撕得更大一些，然后放在地上，用脚慢慢向前推了推，“虽然这是人喝的牛奶，但不适合也比饿死强。你先喝吧，我走了。”
　　它看看她，又一脸疑惑地看看地上突然出现的不明之物，里面有香香的味道。
　　当沈嫣抱着一大堆狗粮、狗零食、狗牛奶重返停车场时，它已经不在了，牛奶被喝完，只留下被舔过的盒子，她捡起丢掉，决定为它取名“牛奶”，这是他们的初见的证明，而且它本一身雪白，就像丝滑的牛奶。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沈嫣随身都带着小袋狗粮，它也从偶尔出现，到经常出现，再到定时出现。从必须要在她离开之后才敢吃狗粮，到可以在她面前吃饭，再到愿意被她摸摸头，最后终于放下戒备，每次看见她时，都窜得比天高，在她蹲下后，用自己的脸蹭蹭她的膝盖。
　　本来到这样的亲近程度，沈嫣应该像以前一样将它带到宠物医院，然后联系救助站的工作人员。但它却突然消失了三天，再出现时，已经奄奄一息，到今天，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牛奶。”她又喊它。
　　它才恍惚间似乎听见了呼唤，慢慢张开眼睛。它的眼睛还是大大的，瞳孔黑黑的，医院的灯明明比地下停车场的灯要亮，但它眼里的光却比初见那日更微弱了。它的毛还是蓬松，但因为治疗的过程无法洗澡，外圈仍然发黑，黏在一起。
　　吊针穿过它的瘦弱的手臂，就像支撑它生命的那根脆弱的线。匀速下落的点滴，就像它缓慢跳动的心脏。它孤单地躺在病床上，它流浪的时候是孤单的，死去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感到孤单呢？短短几个月的生命里，它是否曾感到过温暖呢？
　　沈嫣稍稍环抱住它，将它的头放在自己的臂膀上，它就惯性地用鼻子蹭蹭她，她能感受到它鼻头的粗糙干裂的纹路。它出生的时候应该也曾被拥在母亲的怀中吧，那这一刻，就让她来当它的亲人好了。如果能因此想起被捧在手心，小心呵护的时光，那这一生来去的瞬间便都是幸福的，或许可以因此忘记过程的辛苦。
　　一定可以忘记的。是只要面前有牛奶就会咧嘴笑，是只要见到她就会兴奋地蹦跳，是永远不会委屈记恨的小狗啊。她最后一次摸摸它的头，你要去快乐星球哦。

　　“小嫣。”有人在她旁边坐下，拂去了周身的寒冷气息，带来了一圈的和暖，“难过了？”
　　“李阿姨！”沈嫣有些惊讶，急忙擦掉自己的眼泪，“都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晚上这么冷，您会感冒的。”
　　李阿姨是救助站的志愿者之一，她今年五十二岁，两年前刚刚退休。退休后因为无聊，偶然在网上发现了这个救助站就申请成为了志愿者，和她一起照顾过很多小动物。李阿姨个性温和，也很照顾她。一来二去，她们的关系就变得亲近了起来。
　　“我家离这不远，我看群里说你因为前几天救助的小狗哭得梨花带雨，我就代我们救助站那些担心得不行的男同胞来看望你一下了。”
　　“李阿姨，您老拿我开玩笑。”
　　“人各有命，小动物也有自己的命数。”李阿姨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拍她的脑袋，“对活着的那些，被迫接受离别的人来说很痛苦，可是对那些走了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嫣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声音从头顶处传来，很近，但又好像很远。语气平常，暗里却似乎涌动着巨大的起伏，像一艘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沉沉浮浮。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嗯？”
　　“我从学校出来就分配去畜牧站工作了，整天和鸡鸭猪鹅兔子什么的生活在一起。那个时候可没有什么兽医，出什么事了，就都用土办法。记得那个时候，要是鸡吃错了东西，如果食物还没有到胃里，就直接划开它的脖子，把东西掏出来，给它缝上，过两天就好了。它当时肯定很痛，但后来也就不记得了。”
　　“也有很多死掉的，瘟疫啊什么的，最难搞了，一死死一片。起初年纪小，容易动感情，也像你似的哭，但又怕别人嘲笑，只好晚上躲在被子里哭。”
　　“久了就好了，看淡了。听到哪儿的鸡或者兔子又死了什么的，顶多难过一阵。小的时候挺不喜欢这个工作的，每天脏兮兮的，环境不好，味道又大。到现在了倒觉得挺好，它提前让我经历了千万遍的生死离别，我这个年纪，算是要往生命的尽头奔了，比别人看得却更开了一些。”
　　“呸呸呸，您还年轻呢！”沈嫣起身，皱起眉头，看向李阿姨，却愣住。
　　李阿姨的眼睛里有晶莹的雾气。
　　“是是是。”她宠溺地点点头，下一秒佯作生气，“但你要是再伤心，让我今晚担心得睡不着觉，我可就不年轻了。”
　　沈嫣破涕为笑：“谢谢你，李阿姨。”
　　雾气消散，大抵是她花了眼睛。

　　半个月后，一亿违约金的案子二审宣判，维持原判，驳回上诉。
　　一桩大事落幕，沈嫣心情愉悦，走出法院的大门，却遇见一位不速之客。
　　“沈嫣。”蓝田眼眶微红，声音沙哑，原本光滑的下巴上长出了胡茬，脸颊因为消瘦而深深凹陷。
　　“我好想你。”
　　她听见他这么说。
　　法院门口那辆黑色轿车里的人也听见他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