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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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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大早,宋鹤被王妈叫醒,洗漱一番后,她对镜打了两根辫子,穿上白衫黑裙的校服。
穿过垂花门,天色蒙亮,空气中夹带着雾一般的蓝意,宋鹤听到金鱼在鱼缸中发出轻微的水响,她循声望去,高大的槐树无语无言,沉默地舒展枝叶,仿佛整个程宅都在它的怀抱里,封闭而幽静。
踏着青石路,宋鹤走入饭厅,程尚能和林婉曼正挨手坐着,对面空着的座椅前,一碗鸡丝白粥正热腾腾地散播香气。
“父亲、林姨,早上好。”
宋鹤向程尚能和林婉曼问早,拉开木椅坐下。
林婉曼吃得不多,她一早要去后屋礼佛,不方便随程尚能送宋鹤去学校。她用完餐,简单交代了一些上学的事情,老生常谈的话题,和同学处好关系,听夫子讲话诸类。
宋鹤应下,背起挎包和程尚能出门,老黄已经蹲在墙角等候着。
见到来人,老黄连忙压稳车手把,憨厚一笑,“老爷,二小姐安好,去第一中学对吗?”
第一中学坐落在郎家胡同的西侧,青砖绿瓦,四角飞檐,它前身是一所私塾,由政府收编后,并未多做改动,保留了古法的原味。
老黄将人力车停在砖石门柱边,时间掐得正好,第一中学的学生正陆陆续续进入大门,男女交织。
程尚能说,这是政府拨款聘请的的唐门都校长做出的改革,自十年前有一位女学生上书北京大学校长,要求大学开放女禁,教育界掀起颇大的唇枪舌战,保守派搬出“男外女内”之类的酸儒教条,改进派则拿起科学、教育学等新式学问,几折风波后,旧不胜新,各地高校开始陆续招收女学生。大学如此,唐门都作为第一中学的校长之外,同时也是燕京大学的文学院教授,他雷厉风行地将新风带进了第一中学,在他上任的第二年,第一中学正式实行男女同校。
程尚能与宋鹤进入学校,敲响了校长室的门。
“进来。”
校长室装饰简洁,总共就摆了三四件家具。唐门都站在一张暗红木桌后头,手边是木框雕纹的小窗。
他约莫四十左右,唇上两撇胡子,藏青色长褂下,身材有些发福。若说程尚能的文人气带着消瘦、淡泊之味,唐门都则给人一种敦厚包容的放松感。
唐门都见到程尚能,淡淡的法令纹浮现在鼻翼两侧,他笑着说,“尚能兄,好久不见。”
程尚能与唐门都握手,“你贵人事多。”
唐门都摆手,沏了两杯茶,端到书柜前方的沙发桌上。
他五指并拢,抬手示意沙发,“快坐。”
程尚能又寒暄了几句,唐门都将视线转向宋鹤,“听说你刚从上海过来,北平还住得习惯吗?”
“都还好。”,宋鹤两手置膝,“倒是以前习惯甜食,这阵子好像把这辈子的盐都吃了。”
唐门都与程尚能都笑了起来。
唐门都又询问宋鹤之前的学业进度,得到在读二年级的回复。他捻了下胡须,对程尚能说道,“是个聪明的孩子,就按她的进度读下去吧。”
程尚能赞同。
这时门外响起三声叩响,“校长,您找我?”
唐门都起身,抚平长褂前摆的褶皱,“进来。”
外头进来一位黑色学生装的少年,带着圆框眼镜,头发微长,稍稍覆住眉骨。
“这是何敬明。”,唐门都先介绍了来者,对他说,“这是今天入学的宋鹤,和你同班。啊还有,你把这叠点名表拿走。”
何敬明点头,朝宋鹤微笑,“跟我来吧。”
何敬明带宋鹤走进教室,还没到上课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团。
见到新面孔,便有开朗的女学生凑了过来。
“何敬明,不介绍一下吗?”,问话的人剪了一头短发,一双圆眼灵活地转动。
“我是宋鹤,白鹤的鹤。”,宋鹤道。
很多年过去,当老年的陈妍丽回忆起与那位名声显赫的天才诗人的初见,虽然记忆混乱,对方的容貌也像隔了层毛玻璃,不甚清晰,但她依然记得那句云淡风清又笃定的自我介绍,“我是宋鹤,白鹤的鹤。”
但对现在的陈妍丽来说,令她印象深刻的还是宋鹤的外表,毕竟将近一米七的身高在女生中可不常见,更别说宋鹤清瘦白皙,垂直的睫毛覆在一双细长上翘的眼睛上,整个人像从山涧云雾中走来,随时又会离去。
“我叫陈妍丽。”,她伸出手和宋鹤握了握,“来这边坐?”
何敬明用食指推了推圆框眼镜,“陈妍丽同学,学校的座位是依照点名册排好的。”
陈妍丽斜了何敬明一眼,“章丽安前几天退学了,这不刚空出个位置,不坐我那还要坐哪儿?”
何敬明翻开手中的表格,上下一寻,情况还真是如陈妍丽所说。
“看吧。”,陈妍丽略得意。
“太机灵了。”,朱敬明将表格卷成桶装,敲了下手心。
陈妍丽嘿嘿一笑,牵着宋鹤往座位走去。
几句嬉笑,时间也过去了。廊道中有职员摇铃,约莫响了半分钟,国语老师穿着蓝布长袍走入教室,踏上讲台时,双手一撩前襟,露出底下的西装裤子。
宋鹤瞧着新鲜,在上海似乎人人都要严格依照西服、马甲、西裤三件套,才有底气彰显自己是新式人才,可不敢做这样的混搭。
她一时兴起,在一首杜甫的秋兴诗的旁边写下几行思绪跳跃的文字。
一朵蓝色的云
穿着棉质裤子
走在积水的城市里
笔尖停顿,宋鹤感觉到陈妍丽在课桌下踢她的脚,抬起头,国文老师在讲台上叫她,“我们请新来的同学念一下这首诗。”
宋鹤压根没留意刚才老师讲课的内容,但也不慌,老神在在地起身,偷瞄了一眼陈妍丽的课本,念出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国文老师满意地点评,“节奏错落,声色圆润,不错不错。”
宋鹤落座,偷偷向陈妍丽挤眼,陈妍丽回递小事一桩的眼神。
她重新低头,在三句末尾又填了三行──
干什么,干什么
李白不乐意
请来白鹤唱歌
*
在朗朗书声中,上午时光很快过去。
宋鹤将便当盒写上名字,排队放入竹笼。见无人再放后,负责值日的同学一前一后抬起竹笼,将它搬向蒸饭室。
等待的空闲中,陈妍丽问道,“宋鹤有兴趣加入学校社团吗?”
“有哪些呢?”,宋鹤问。
“我是振国动员会成员。”,陈妍丽指了指自己,又将指尖移向后座,“她是昆曲研究会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诗社和体育俱乐部。”
“你好,我叫薛佳怀。”
被指的女生从书本里抬起头,语调带着一点吴语的软侬,让宋鹤感到些许亲切。
“对哦,你们都是南方来的,算老乡了!”,陈妍丽击掌笑道。
“我祖籍杭州,你呢?”,薛佳怀合起书本,面露好奇。
宋鹤回答,“我从小生活在上海。”
“倒是比邻了。”,薛佳怀小声地笑。
陈妍丽瞥见薛佳怀的书本粉面,颇为惊奇,“怎么突然看起了莎士比亚,你不是一直醉心古典吗?”,说着手腕一转,掐了一个兰花指。
薛佳怀拍掉陈妍丽不伦不类的手势,“我们研究会打算做出一个融贯中外的新昆曲,可说说容易,昆曲又不像京剧俗世。”,她摩挲封面书名,“这不,直接在选剧本上卡了门。”
宋鹤问,“你们打算改编戏剧?”
“对啊,越来越少人听昆曲了,所以我们这些爱好者想要做出点名堂,告诉大家昆曲也是能与时俱进的。”,薛佳怀忧虑地叹气,“研究会的负责老师是顾惜玉先生,他虽然不反对昆曲创新,但是他志行高洁,有着高度的艺术追求,如果唱本没有达到要求,他是不会点头答应的。”
薛佳怀说着,见宋鹤面露兴致,便说,“你若有兴趣,放学后来我们昆曲研究会看看,”
几番话间,值日同学抬着竹笼回来,陈妍丽起身带回三人的便当盒,听到薛佳怀的话,说道,“得,又是一个文学少女,我这个社会运动者格格不入啊。”
薛佳怀接过便当盒道谢,用肩膀挤了一下陈妍丽,面容单纯而真挚,“你动员社会,我们救兴文化,双管齐下。”
*
昆曲研究会的活动室掩在教学楼左侧的树林后,踩过断枝碎叶,薛佳怀带着宋鹤推开门,只见屋内一道残影划过半空,一叠纸张被摔在宋鹤脚下。
宋鹤抬眼望去,屋内一共五人,四位学生打扮的少年少女缩颈站在沙发前,围绕着一位眉眼如玉的青年。
气氛凝滞。
“如果你们的唱本就是这种水平,还是不要上台丢人现眼的好。”,顾惜玉毫不顾忌中学生的内心,语气严厉地批评,“昆曲不是你们过家家的玩具。”
“抱歉,顾先生最近因为唱本的事有些烦心。”,薛佳怀将门掩上,小心翼翼的对宋鹤解释。
“来都来了,走什么!”,里头喝了一声。
薛佳怀只得重新推开门,和宋鹤走入室内,“顾先生,我是带新同学来参观的。”
顾惜玉呷了一口茶,隆起的眉心略微舒展。
“我知道各位都是热爱昆曲才聚集在这,唐校长请我来当顾问,我也不能敷衍大家。”,他缓和语气,扫视四周,“我不要求你们的唱功达到戏班子的水平,但总得拿出符合读书人水平的唱本。”
“各自练习吧,把我的话传给没来的人。”,顾惜玉一挥手,“该改的就改,该练的就练。”
待顾惜玉走后,学生们才逐渐活跃开来。
“吓死我了。”,一位扎着马辫的女生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
“是啊是啊,顾先生果真严格。”,一旁留着学生头的女生也附和。
“果然不行。”,头发略短的男生塌着肩膀,“是我能力太差了。”
宋鹤捡起那叠纸,从头读了起来。能看出内容改编自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只是罗密欧变为张生,朱丽叶变为崔莺莺,阳台对唱则被改成了隔墙吟诗,大量《西厢记》的影子。
杂糅生硬。
“不好意思,那是我的...”,那位丧气的男生走到宋鹤身边。他看见宋鹤抬眼,心底顿时一怔,下意识想象起这双眼睛涂抹面彩后的风情,太适合坤旦了,他暗中判断。
“这里改成‘我至墙头,风林鬼神恼我多思,不知这古来月影无口心意难传 ’比较好。”,宋鹤指着一处说道。
男生抛开念头,眼睛一亮,尖着嗓子唱了几句,“还真是,这位同学写过唱本?”
宋鹤摇头,“但我挺有兴趣的。”
“那就写写试试看!”,他怂恿,“我觉得你能行,你也看到刚才的情况了,我们的作品顾先生可是一个字都瞧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