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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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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午后三点,程晗质叫上宋鹤一同溜出家门,叫了辆人力车驶往光明殿后门的马场俱乐部。
曼罗式圆顶的建筑前正站着三人,都穿着西式服装,是程晗质的朋友们。
程晗质下了人力车,与他们互相拥抱了一下,转而将宋鹤介绍给他们。
“这是我二姐,昨天刚到北平。”
“王治,李云南,沈腾飞。”,程晗质点着他的朋友们。
都是性情开朗的年轻人,他们依次和宋鹤握了握手。
走入马场,草场边有白石栏围绕,三三两两的马匹在场内小跑。
一群人分头去换了衣服。
宋鹤率先出来,一身定做的男士骑装,及腰的黑发高束。她倚着白石栏静靠,一匹无主的黑马慢悠悠从草场一头踱来。宋鹤伸出手,黑马通人性地将脸凑到她手心,撒娇一般拱了拱。
一阵马蹄踢踏。
宋鹤望去,程晗质同样换了骑装,他腰杆挺直,手中紧握缰绳,富有弹性的布料紧裹着他大腿,肌肉紧绷,驱使身下枣红的骏马奔腾起来。
连跑两圈,程晗质夹着马肚停在宋鹤身边。
他有些献宝地朝气大笑,“二妹也来试试?”
“女人也要学骑马?”,一位黑西装,头顶米色洋帽的青年站在看台边,两手插兜,发出轻蔑的质问,“别摔断腿又叫老板赔偿。”
“祁东海,这里没人叫你。”,程晗质压根不拿正眼瞧他,继续低头询问宋鹤有没有骑过马。
宋鹤哼了一声,摸了摸黑马的耳朵,牵过缰绳走远几步,踩上马鞍一跨,安安稳稳地坐上马背。
程晗质摸摸下巴,想起昨晚她熟练的爬树动作,恍然大悟,“二姐会骑马啊!快来和我跑两圈!”
名叫祁东海的青年阴恻恻地眯起眼睛,显得他眼下的郁青愈发厚重,带着被无视的不爽挑刺道,“怕不是只学了点皮毛,就来这里钓金龟婿?”
“祁东海,你怎么还在这,祁家的家产争到了吗?”,程晗质拉起马缰,用马头冲祁东海喷了一口气。
祁东海退后一步,“关你什么事,怎么,就这么护你姐姐啊”,他格外加重‘姐姐’二字,听得程晗质皱眉。
宋鹤懒得理这些事,她踢了一下马肚,黑马欢快地抖了抖鬃毛,快步小跑起来。
气流扑来,将宋鹤额角的碎发都吹向脑后,她眯着眼,享受着清爽的凉意,感受到某种裸呈的自由,从北平吹来,从上海吹来,从欧美异国吹来,吹向无远弗届的蓝天、黑夜,吹向太阳系,吹向银河宇宙。
黑马似乎应和她的心情,步伐越迈越快,跑出了掷枪般的残影。
“这马是什么品种?”,王治惊叹地看着跑场,李云南和沈腾飞调侃着老板,说还有这种好马,以前怎么不秀出来给他们看。
老板做出苦哈哈的表情,说这匹马平日懒得要死,不知道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去去去,分明是我姐骑术高超。”,程晗质撇嘴。
他看向跑场,马背上,宋鹤上身轻伏,难以想象的力量从未长开的身体内爆发,头后那束马尾在空中张扬如网。
宋鹤轻盈的骑姿也勾起程晗质的跑马瘾,他蠢蠢欲动地踢了踢马鞍,调头前不忘低头嘲笑祁东海,“你这病歪歪的身子还笑她?”
祁东海咬牙,硬声叫老板牵来一匹蒙古马。
“祁东海你干什么?”,程晗质伸手拦住他。
“一边去。”,祁东海手中长鞭一挥,蒙古马嘶鸣着冲向跑场入口。
程晗质连忙紧随其后,防止祁东海一冲动做出了荒唐事。这可有过先例,上个月他就因为小馆上菜慢了半刻钟,就将雅房的餐桌、花瓶统统摔了个精光。
祁东海策马扬鞭,蒙古马吃痛地奔跑。
它是一匹经历赛场的良马,在鞭子的呵斥下,跑出足以令训练师侧目的速度。
可再怎么加速,它还是追不上前方的目标。
大半圈后,祁东海额角已经冒出了虚汗,被烟酒掏空的身体在马背上无力颠簸,不断提醒着他是如何的废物无能,他咬牙又挥了一鞭。
蒙古马绷着青筋,却离黑马越来越远,在祁东海眼中那匹黑马如同片缕云雾,载着一只鹤腾空高飞。
缰绳从手间脱滑,祁东海用最后的力气停下蒙古马,一边喘气,一边死死地盯着前方。
李治一行人向来看不惯祁东海的做个,见他吃瘪,立即你一言我一句的嘲讽起来。
宋鹤完全没留意外界发生了什么,她骑着黑马跑完了一圈,却没有停下,再次从祁东海身前掠过。人与马都模糊成一道暗影,晃动间,只有那张侧脸是白的。
*
程晗质冲完澡,出门便撞上了程昀文。
“哇呜。”,程晗质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程昀文,“大哥。”
程昀文纵容一笑,“别让爸妈发现了。”
程晗质龇牙咧嘴,“我和二姐又没干不好的事。”
他倒了一杯茶,做说书人家样,一拍桌角说道,“而且跟你说,姐今天可飒了!祁家那小子,就是那个吸鸦烟的祁二少,拉着老长一张脸瞧不起人,见二姐不理他,他又硬是找了一匹马要和她比,结果怎么着,被甩了大半圈,最后脸是气歪着回家的!笑死我了!”
程昀文问道,“她人呢?”
程晗质挠头,“她突然喊着什么灵感,回屋去了。”
宋鹤坐在案桌后,回想方才马背上的感受,她再次沉浸在风中,周遭倒退的景象万花筒般旋转,随着愈发急促的风流,统统进入她的身体,心跳一声又一声,孕育着某种惊人的狂喜。
远远不够,狂喜过于散乱,过于丰盈,她要将它压缩、再压缩,直到变成一粒坚硬而剔透的晶体。
宋鹤阖眼,止不住的词语在她脑海中飞旋。她竖起指头,对它们说,再抽象一些,再严谨一些,你们要像丝线一样紧密咬合。
如同一根指挥棒,那些词语听话地放慢速度,井然有序地排列开来。
宋鹤睁开眼。
找到了。
她提起笔,一行行诗句流畅而下。
程昀文轻手轻脚推开门,看见案桌后的宋鹤,她正持笔写字,脚边已经丢弃了三四个纸团,阳光摇曳着玻璃窗,向她抿直的嘴角投下斑驳的细条形的光斑。
他没有出声,耐心地站在门口等待。
约莫十分钟,宋鹤停下笔,表情还有些发楞。
程昀文再等待了半分钟,见宋鹤一直呆坐在座椅上。
“鹤。”,程昀文轻轻唤道,“我捎来了第一中学的校服,看看合不合身。”
宋鹤抬起头,上翘的细眼里还含着激情未退的亮光,仿佛两点燃烧的火苗。
“在写诗歌吗?”,程昀文走进书房。
宋鹤点头。
“我能看看?”,程昀文有些怀念地笑,“我在国外留学时也读了不少诗歌。”
仅仅只是“读”吗?宋鹤将纸递给程昀文,望着程昀文,这可不是简单追忆的表情,而是埋入深处、带着浓重遗憾的某种感情。
宋鹤没有追问,她顺从心意,摸了摸程昀文的头。程昀文一惊,还未等他躲开,宋鹤就把手收了回去。
她瞧着程昀文疲惫的神色,问他怎么了。
“政局收紧,工厂的生意也受了点影响,主要是法律方面。”,程昀文揉揉眉心,“不用担心,能处理好。”
“在这里休息片刻吧。”,宋鹤说道。
程昀文垂眸。
宋鹤站在案桌边,半张脸被阳光淹没,在与他相似的凤眸中,瞳孔颜色浅了下去,过渡着琥珀温润的泽光。
她静静回视着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休息一下吧。”,宋鹤重复了一遍。
“那就会儿。”,他坐上窗边的藤条摇椅,摇椅发出一声轻响,前后微晃着。
宋鹤轻柔地念起她的诗:
黄昏有雨落下
细长而倾泼,生长
离开哑言的默者
望金海呀
程昀文闭眼,宋鹤的嗓音如雨轻散,朦朦胧胧盖住他的耳朵。他难得回想起自己旧日时光,在康桥边,在绿茵的橡树下,他和一帮好友畅谈诗歌,挥洒笔墨,年轻人特有的自信烫在胸口,放言要写出中国最好的新诗。后来是怎么放弃的呢,程昀文想了想,大抵自己本身对新诗的热情不纯,多半是被社会氛围所加持,一旦认清自己也是没有天赋的普通人,兴趣也就淡了,更别说毕业回国接手家业后,俗事缠身,没有容他放松的时间。
渐渐的,宋鹤的声音模糊、动荡,‘离开哑言的默者’,他默念了一遍,他的心脏时隔多年、迟钝地发出一下刺痛,不曾被主人在意的情绪被寥寥几字擦亮,如今他也变成哑言的人了吗?思绪散乱,程昀文放任自己沉入梦寐,在昏荡中前往金海,在那里,以一道雕塑般的眼睛,见证了一位真正的新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