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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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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程宅,距离晚饭还有一点时间,宋鹤告别了程昀文,走进西边的屋子。
屋内干净,扩散着一股白花香,有双楹将房间辟为两室,一则书房,一则卧室。案桌前的帷子被细绳捆着,露出折射夕阳的玻璃窗,窗外花木扶疏,重重叠叠的倒影随着橙光平铺向淌白地砖,摇曳飘然。
宋鹤将手头的《野草》放向桌面,在屋内走了两圈。
“吃勿消。”,王妈人未至声先到,她一掩上门,就开始小声抱怨,“这北方人指路,东西南北的,我头都昏了。”
见到宋鹤,她关切地问道,“小姐回来啦,要喝点水不?”
宋鹤摇头,又劝王妈,“你也刚下火车,先歇息几天吧,没人在身后催着。”
王妈在宋女士手下干活之前,也辗转过几户富贵人家,对里头的弯弯绕绕见的不要太多。
她瞪眼,“哪成,免得这里下人见势耍滑头。”
宋鹤笑得俏皮,“要是待我们不好,我们直接搬出去,管他的呢。”
王妈隔空点了点宋鹤的鼻子,“就你大胆。”
她还要再说点什么,门外传来林叔的喊声,“王妈在吗?”
“在哩!”,王妈应了一声,摘下围兜挂在臂弯上,往门口方向迈开快步。
“我那只绿皮箱你收拾在哪儿了?”,宋鹤连忙叫住她,问道。
王妈回想了一下,“在你案桌底下呢。”
宋鹤蹲身,果然看见两只箱子上下叠着,靠在案桌桌角,她伸手拖出底下的箱子,将它拎至桌头,啪嗒一声解开扣锁,从里头翻出贴满剪报的笔记本。
拿着笔记本坐回案桌前,宋鹤来回翻动了一下,指尖停在标有Poe小字的区块。
宋鹤一手夹着本子,左右看了看。
案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她找来镇尺压住纸页,又将钢笔吸满墨,一点点把诗歌誊抄上新买的信笺。
虽然波特莱尔极力推崇Poe的诗歌,但它在美利坚文艺界还没得到应有的重视,宋鹤在第五大道来来回回找了大半日子,也只收集到十五首左右。
数量不多,她很快就抄完了,在信封角写上徐韵的地址,用浆糊封口。晾干后,她出门找到老黄问他附近的邮局地址,顺利将信寄出。
*
宋鹤在晚饭时见到了她的继弟,当她走进饭厅,一位身穿土黄色童子军服的少年正挽着林婉曼说谈。他侧头讲了句话,逗的林婉曼捂嘴直笑,他瞅了林婉曼一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很阳光,满堂昏光都被他的笑容照亮。
见到宋鹤,他站起身来,身材矫健,皮肤大概是受了军训的缘故有点偏黑。
程晗质毫不认生地招呼,“二姐,我从路边带了点炒栗子回来,特好吃,你尝尝?”
程尚能插嘴,“要开饭了吃什么零嘴。”
程晗质冤枉,“爸,刚才您自己还剥了两颗呢。”
“胡扯。”,程尚能不自在地把胡子,抓了一把栗子给宋鹤,“饭后当点心。”
“哥不在吗?”,宋鹤将栗子放在小碟中,视线扫了一圈,没找到程昀文。
“工厂有生意,他出门应酬了。”,程尚能说。
宋鹤点头。
秋日的天暗的很快,夕阳像一颗落水的石子失去踪迹,此刻天色尚有一丝蓝紫微光,程尚能打开电灯,让一家人开始用饭。
程晗质大大咧咧地坐到宋鹤旁边,对林婉曼的轻斥扮了出鬼脸。他自幼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像找到新玩具一样,对着宋鹤叽叽喳喳,什么上海传来的最新流行,上海麻将和北平麻将的打法,前几天小凤仙来北平唱戏,可惜你还没到......
程尚能头疼,“闭上你的嘴吧,青荑都没法吃饭了。”
程晗质这才蔫蔫住口,腰板挺直,摆出一副稳重的模样。
待四人用完餐,程尚能前脚刚离开饭厅,程晗瞬间就垮了腰,他兴致勃勃地邀请宋鹤,“明天我带你去赛马场玩?”
林婉曼在旁咳嗽了一声,程晗质闭上嘴,冲宋鹤眨眼。
宋鹤也学着他样,回眨了一下。
*
夜深。
程晗质从墙头翻下,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又偷跑出去的。他掸去袖口蹭上的尘土,一手勾着军帽,鬼鬼祟祟溜进院落。
突然一阵簌簌细响,像从槐树中传来,是狸猫吗?上次它偷吃我肉干的事还没算帐呢!这么想着,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树下。
他抬起头,被吓了一跳,原来槐树上坐着的是一位少女,正是今天从上海来的二姐。
槐树枝叶繁茂,遮住月光的界限,潮气的阴影萦绕着宋鹤,面孔模糊不清,使得悬挂半空的那双脚踝愈发白皙,像一缕飘忽不定的雾气。
但吸引程晗文注意的不是这些。
宋鹤在流泪。
无声的流泪。
仿佛世间所有悲恸都绵延在黑发上,随着阴影、月光动荡。
程晗质在树下脚尖微动。
程家夫妻性格恬静,产业也早早移交给了程昀文,日子顺顺当当,不像隔壁大黑虎胡同里的祁家,被几个儿子搞得乌烟瘴气。程晗质虽说贪玩,但不顽劣,没沾染上那些争风吃醋的恶习。
他向裤腿擦了擦手心,窜上槐树,找了根临近宋鹤的枝干坐下,“二姐,可是想家了?”
他体贴的把母亲换成了家。
“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吗?”,宋鹤轻轻问道。
程晗质想着她刚刚丧母,便将“不信”二字吞回肚中,说道,“妈妈信佛,我便也信了些。”
宋鹤眼神很静,“但人是没有灵魂的。”
程晗质一愣。
宋鹤继续说道,与其是说给身旁人,倒更像在自言自语,“人死了就是死了,野草枯萎了哪怕再生也不是原来的存在,如果拥有灵魂,人还有什么底气活着呢?”
“我不知道。”,程晗质翻了下口袋,破窘的发现自己没带手帕,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但我想人不是无缘无故才生,大抵是有坚持的东西才叫活着,哪怕是相信灵魂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
宋鹤转过头,此刻有风吹过,树叶抖动、错移,她的脸被月光照亮,泪珠在眼下闪闪发亮。
那双上翘的眼眸,纯真而黝黑,竟让程晗质一时看呆了。
“你说的没错,我不正是在寻找虚无缥缈的东西吗?”,宋鹤垂头看向膝上的《野草》,怔怔喃喃,“也许灵魂就是一种感情的结晶。”
程晗质彻底接不上话,见宋鹤停止哭泣,遂抓住枝干,身子一晃就跳下槐树。
他在树下张开手臂,准备接住宋鹤。
“下来吧,时间不早了,快去休息。”
宋鹤睨了他一道,自个利索地爬下树,看这熟练程度以往定没少爬过。
“我小瞧二姐了。”,程晗质挠头。
一路送宋鹤回屋,临走前程晗质说道,“明天我带你骑马,咻咻咻,一切烦恼都被风吹走啦。”
宋鹤微笑,“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