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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待午后日头不猛,斜歪歪地悬在树枝间,程昀文大致估摸了下时辰,询问宋鹤想不想逛逛北平的书店。

      宋鹤欣然答应。

      上车后,程昀文告诉宋鹤这是程家包月的车夫,以后想出门直接喊他便是。前头车夫听到程昀文如此说道,也亮嗓子招呼一声,“二小姐好,我叫阿黄,有事尽管用我。”

      阿黄拉的车很稳,很快转出胡同,跑上地安门大街,七扭八拐,一共穿过三大门,最后进入新华街。

      琉璃厂正坐落在和平门外,商铺林立,放眼望去,大体都由青砖黑瓦建成,各家木窗、木门错金藻饰,数不清的招牌隐在胡同分叉的拐口。

      虽然眼花缭乱,店铺经营的内容倒是很好确认,那方在玄关垂挂名画的是字画店,西面竹帘前悬着毛笔的自然是笔墨铺,还有些纸店插着栀子、赤芍之类的花枝,表示这里有古法拖染的新纸。

      “中文书店集中在琉璃厂那块,另外还有几家英文书店,开在东安市场的丹桂商场,有兴趣下次带你去。”,程昀文偏头介绍着,“这里店家主要经营文物一类,竹阁的笔墨最为有名,古玩字画则当属山梅楼,而书籍碑帖相关必然要提到溪竹斋。”

      “你对这里很熟悉?”,宋鹤新奇地四处张望,“和上海好不一样。”

      “北平人都不陌生,而且父亲有事没事爱来这边转,每次都带回一叠的书。”,程昀文弯了弯嘴角,眼底带着温和的无奈。

      “那你又得头疼了,我存在上海的书都还没运到呢。”

      “你房间西侧有一间空屋,正好给你放书。”,程昀文一笑,“早准备好了。”

      说着,程昀文将宋鹤往里带了带,避开迎面而来的行人,“家里安排好了,下星期你正式入读第一中学,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文具。”

      沿路走去,宋鹤挑拣一番,选了两瓶墨水、三打信笺。再走过几家古玩店,程昀文止步,停在一家装潢朴实的店前,宋鹤抬起头,定眼一瞧,便见店面牌匾上书着溪竹斋三个大字,笔画劲挺,颇有颜鲁公行草的味道。

      书店伙计正坐在店口的藤椅上,穿着灰色短褂,底下一条白色棉裤,洗得有些发黄了,一只胡须微卷的三花猫盘在藤椅下挠痒。

      见到程昀文,他从藤椅上站起身,“程大少爷,好久不见。”

      程昀文点头,“我带妹妹逛一逛。”

      “程小姐好。”,伙计从来没听说过程家还有一位小姐,不过他也机灵的不去细问。

      “我姓宋。”,宋鹤纠正他口中的称呼。

      “啊,瞧我,真不好意思,宋小姐。”,伙计心里愈发奇怪,但不露出一丝不对的表情,“我叫小二,是这家书店的伙计,掌柜今早去南京寻书了,得有五六天才回来。”

      “就叫小二?”,宋鹤好奇。

      “之前走掉的员工叫一妹,到我这就是小二了嘛。”,小二笑嘻嘻地回答,“宋小姐,里头请,这边是上个月新进的书,您慢慢看。”

      宋鹤掀开垂帘,书店内零零散散站着几位客人,各自安静读书。两套梨木架子沿墙摆放,前头书籍横列,上至孔孟,下至新诗杂文,皆为线装本。隔过一条走道,才是一批宋刻本的经传、诸子卷帙。

      宋鹤跳过经书,直接看向新诗杂文区域。排列第一的是一本浅黄忍冬花纹封面的诗集,书名由木刻的楷书反盖而成,组成一条黑框白字──《柳条》。

      宋鹤随手翻了几页,无趣地移开目光。

      “写的好差。”

      本是小声嘟囔,却被路过的一名学生给听见,可一下点了炮仗。

      “这可是柳先生的力作!”,他停下脚步,瞪了宋鹤一眼,“没有鉴赏力不要读新诗了。”

      “写的差就是写的差!”,宋鹤同他较真起来,或者说她对诗歌向来都很认真,“做作的修辞,像机床切断的分行,通篇下来甚至找不到一点凝练的情感,只有莫名其妙的宣泄,把这本诗集裁成小块,扔进竹篓里摇一摇,再随手摸出十来张拼在一起,就又是一首新诗了!”

      “柳先生的诗歌不提供思考的线索,只是让读者沉浸在想象的漩涡中。”,大抵是偶像被人否定了,那学生有些手舞足蹈。

      程昀文眉心微皱,拦住那名学生下意识前倾的身体。

      被一提醒,学生也反应过来,往后退了半步,不甘示弱地继续说道,“李义山的无题也不是这样,把目的和对象都隐藏起来,却不影响后人阅读它时感受到的美!”

      “你在古律里谈放纵?”,宋鹤略微睁大眼睛,像一只受惊的猫,“李义山确实爱用典故和意象,月斜楼上五更钟,蜡照半笼金翡翠......这些描写哪处不是与全诗情感相呼应的?钟声唤起了距离,近景催发了空恨,到处都是诗人推敲的痕迹。”

      “我不是这个意思,诗歌情感自然要通过思索。”,像收音机卡了带,学生磕巴一下,“柳...柳先生也一样说过要注意词语的安排,只是他更着眼于潜在的情感催发。”

      宋鹤歪头,反问道,“你认为好诗是什么样的?”

      对方一愣,“自然是柳先生这样。”

      “为什么好呢?”

      “柳先生说过象征主义是新诗打破古典的出路......”

      “一口一个柳先生。”,宋鹤不可思议地猜测,“你自己没有想法吗?”

      程昀文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看来他是低估宋鹤的战斗力了,一句轻描淡些的发问,却是最高等级的嘲讽,直接命中学生时期特有的自尊心。他暗自戒备,情况一有不对劲,他能立即反应处理。

      只见学生剑眉一竖,清咳了一声,一张利嘴正要开工,却突然卡住。

      他掉进一双澄黑的眼睛里,那里只有纯然的不解,是真的在疑惑一件看不懂的事。

      像一桶冷水淋头倒下,理智重回心中,羞愧的红晕顿时挤满学生的脸,一路蔓延到耳根,“我...我......”

      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他塌下肩膀,垂头丧气地道歉,“不好意思,刚才冲动,冒犯到你了。”

      宋鹤扭头不再理他,重新浏览起架柜上的书目,最后取出一本北新书局出版的《野草》。

      “只要这本?”,程昀文低头询问。

      宋鹤点头,同程昀文走到柜台。

      “掌柜的,记程家的账。”,程昀文对小二说。

      “好嘞。”,小二一边翻开账本,一边赞道,“小姐很有见解嘛,这个学生是新诗的拥护者,之前有些人也不喜柳先生的诗,但都被他驳回去了。”

      “我只是在说真话。”,宋鹤撇嘴,又强调一遍,“就是写的很糟糕。”

      离开书店后,黄昏已至,夕阳在黛青瓦面上横着一线橙红,陆续有小贩挑着担子叫卖。

      “糖葫芦──”

      “油酥火燒──油酥火燒──”

      宋鹤叫住小贩,买了串红澄澄的糖葫芦。

      她张嘴把一颗山楂咬进嘴中,顶的她右边腮帮高高鼓起。

      程昀文瞧着有趣,伸手轻戳了一下,换来宋鹤斜睨。

      他问道,“你很喜欢新诗?”

      “我不知道。”,宋鹤嚼碎嘴中的山楂,歪头想了想,“可能因为旧体诗太质厚了,没法飞翔。”

      在宋鹤咬下第二粒山楂时,突然有喊声从后街传出,“姑娘!姑娘!请等一下。”

      宋鹤循声望去,原来是方才那位学生,他似乎跑了一段路,正气喘吁吁地手搭膝盖,颧骨上带着不知是羞愧还是运动后的红。

      “你还来维护你的柳先生?”,宋鹤挑眉。

      “不是不是。”,学生连忙摆手。

      他抬起头,额间布了一层薄汗,眼神异常明亮,充满年轻的活力,“虽然我还是坚持原先的看法,但现在的我确实反驳不了你,我会努力找到答案的。”

      一通话不带停顿,学生鼓足的勇气在说完的那一刹那悉数泄尽,他胡乱鞠了个躬,撒腿跑远了。

      “我知道了!”

      宋鹤看着化作黑点的背影,顿然击掌,往前跳了几步。

      夕阳笼罩她的轮廓,金晕晃动。

      程昀文听到她如此宣言,比所有文人都要狂傲,都要理所当然。

      “要说我喜欢新诗,不如更像是新诗喜欢我。”

      少女面朝夕阳笑了起来,那不是大家闺秀贯有的颔首抿笑──她的嘴角高高挑起,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像一只野性难驯的白鹤,昂颈振翅。

      “新诗在召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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