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
-
圣驾进昭德宫时已是灯影幢幢。
宫人正为宋贵妃擦拭半干的发丝，将要就寝的贵妇人阖目假寐，眉间浅淡的竖纹却还萦绕着难消愠怒。天子挥退了宫人，将贵妃如瀑青丝拢在掌心，以光洁细密的松江布细细擦拭。
“我老了。”宋贵妃忽而叹道。
“莫要胡言，阿娇定能陪朕百年千年。”
隆化帝以指为梳将她的长发捋顺，装作没看见通明灯火下时时闪过的银光。愈是相伴日久，他愈是对未来感到惧怕：他想要偷偷拔去贵妃的白发，却惊恐地发现那青丝中掺杂的白发已多得数不清了。
“可我不甘心！那老贼十几年来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你忘了，我却不敢忘！”宋贵妃猛地坐起，望着天子嗬嗬冷笑，“多少年啊，我日日夜夜不敢忘。我到死都记着前边儿的人是怎么说我——出身卑贱年老色衰，悖妄失德不配为后！好清高的文人学子、好正义的御史翰林，有哪个瞧得起我这深宫中挣扎的小小宫人？只可怜我那本该生来尊贵的皇儿被他母亲连累，身后尊荣都不得享用，教我如何能与他干休！”
宋贵妃是多么强势的性情，说到夭折的皇儿都难免红了眼圈儿。她大皇帝十余岁，快四十岁上娩下皇长子何其艰难，仅仅数月即失爱子又何其哀恸，彼时情景，至今想起仍是心如刀割。
她本该入主凤位，她的皇儿本该被尊为东宫。
若非罗正带着一班子御史搞什么死谏……都是罗正！
隆化帝思及未能追封太子的长子亦是伤神，但他终究是比久居深宫的贵妃懂得些利害，握住她的手疲惫叹气道：“你不是也要了他的性命。罗公历经三朝，也算为朝廷社稷鞠躬尽瘁，你只当是为皇儿积福。逝者已矣，何必赶尽杀绝。便罢了吧！”
嗬，好一个罗公！
“陛下的意思，臣妾又岂敢不从？”宋贵妃讽刺一笑，瞧神情却分明欲要将其再剥皮拆骨，啖肉饮血，方能稍解她心中恨憎。
这一夜，天子留宿昭德宫。
宋娇确是韶光不再，傍晚的一番大闹消磨了她的精力，叫她沾了高床软枕便沉沉睡去。隆化帝躺在她身侧，闭着眼却睡不着。
他想起早前。
身边侍奉多年的老伴正待告退，天子叫住了他问：“你观太子品行如何？”
谷祥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殿下待人至诚，事亲至孝。”
“若朕百年，东宫可会善待贵妃？”
谷祥不动声色，拣了几句场面话含混过去。无论隆化帝还是谷祥，甚至宫人内侍、满朝文武，都从来对这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
隆化帝一遍又一遍的试探，疑问，恐惧他挚爱的女子先他而去，又恐惧倘若自己先走一步，太子登基后容不下曾经不可一世的庶母。
已有杀母之仇，又添弑师之恨。
太子并非圣人，宋氏难得善终。
……
宫闱中的争执总是显得波谲云诡，五升胡同罗家的忙碌则十分静默。
锦衣卫随着被抄没的家仆、财产等撤走了多半，余下的那些仍能将整个宅院看管得铁桶一般。
但罗玉卿已无暇注意这些小事。万幸寿材是生前就备齐的，发稀齿摇的老门房诚伯本是京郊人士，临归家前念着往日情分帮忙将人打理齐整挪进了棺材，又催着儿子先去为前主家联络护送扶灵回乡的镖局、再往翰林刘家给已出阁的大姑娘玉湖递信儿，望她明日一早能去安定门1送亲人一程。
北境苦寒又常有虏患，流放路途更是道难迈的坎，谁知道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聚？好赖是母女一场，罗陈氏就想着流放前能最后看看长女，也算是了她一桩心愿。
如此，便死在路上也可瞑目了。
罗玉卿通身贵重的银丝髻、锦罗衫已换作粗麻孝衣，此刻神情郑重地向老门房深施一礼：“今日多谢您。诚伯雪中送炭的情谊，我必定铭记在心，以待来日报偿。”
“老汉没本事报偿老太爷老太太的恩情，也就能做这么点出把子力气传句话的事儿，如何当起二小姐说得情啊过啊。”诚伯佝偻着身子不敢受她的礼，本就沟壑纵横的脸添了愁容，瞧着更像朵秋风中萧萧瑟瑟的菊花了。
“二小姐，您，唉……您要保重啊。”
二小姐勉强笑了一笑。旁边抱着小包袱的碧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茫然地张大了嘴，却又不知为何也跟着酸了眼眶。
“这孩子家也是京郊的，兄长乃是于庆村的方大，官道边上支茶水摊子的那个。她年纪小，我不放心她独个儿家去，还请诚伯路上捎一程。”罗玉卿摸摸碧玺头上才扎的小髻，温声叮嘱她：“家去的路还记着吧？路上给你诚爷爷指一指，家去了不要听什么信什么，结给你的月钱也都收收好。万万不要与人炫耀钱财，以致招来灾祸。”
碧玺抽噎着点头应了，手指却还不听使唤，拽着罗玉卿的袖口。
诚伯亦打躬作揖地保证道：“二小姐放心，老汉一定将碧玺丫头安安生生地送回家，不会教她被哄骗了去。”
“诚伯做事，我自来是放心的……好姑娘，归家去吧！”
罗玉卿将碧玺往外轻轻一推，看她小跑着跟在诚伯身后，边跑边抬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垂花门下暮色的余晖自她头顶掠过去，随着脚下拖着的影拐了个弯儿，再瞧不见什么。
只剩一个二小姐在垂花门前茕茕地立了片刻，便也沿着廊子去了。
需她去做的事还有许多，却没工夫用来伤春悲秋的。
这一忙，不知不觉就到了戌时。刘府的少奶奶、罗家的大小姐罗玉湖仍未出现，倒是她身边的陪嫁丫鬟春桃找上门来。
因罗陈氏明日便要跟着流放的缘故，罗家如今仍有人把守着，轻易不能进出。罗玉卿才得了信儿走到门口，就见春桃给拦在外边枯等，间或不安地来回走上几步。青春年华的女子步伐凌乱，面容也微见异样，不复平日里沉稳端庄的管家大丫鬟做派。
素色身影甫一出现，春桃便仿佛见了主心骨般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捉住她手臂，声音听着似乎有些打颤儿：“二小姐，您可算出来了，咱们家里这是……”
“别慌，咱们进去慢慢说。”
罗玉卿见她言行举止不似往常，心中立时便觉得不妙，连脉搏都好似停了一拍。只是大门口人来人往，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她于是匆匆向门前值守的锦衣卫告罪一声，快步将春桃拉进了正对二门的倒座房里。
大丫鬟春桃是打小就放在罗玉湖身边的家生丫头，因大小姐性子与她亲娘是一脉相承的娇弱绵软，先老太太怕她出嫁遭夫家欺侮算计，特意将自己屋头伺候的老练嬷嬷调过去手把手地教导这些小丫鬟，就为了日后能为罗玉湖培养出几个得力人手，帮衬着长孙女做她的左膀右臂。
春桃作为其中佼佼者，她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家里人心里都有数：心思细腻，性情稳重，最重要的为人忠心。当年地龙翻身时罗玉湖吓得惊了魂不能动弹，她守在罗玉湖身边被砸了额头，眼见着外墙裂开缝来都不曾哭啊叫啊的扔下小姐独自跑路，硬是把人从屋里背出去，险险逃生。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短短一二天的工夫噩耗一桩连一桩，罗玉卿现在就如同惊弓之鸟，脑子里那根弦儿绷得紧紧；见春桃如此心浮气躁，她心中也多少有些慌了怕了，只怕听见长姐那边又有什么不好。
“从晌午往刘府去信儿到现在，可教我好等……倒是你孤身就来了，怎不见姐姐？”
从这话头便可见罗玉卿是真乱了心神，三两句直愣愣朝人肺管子去——戳疼了春桃的五脏六腑，也戳弯了她本就强撑的一身骨头，叫她腿脚一软，泪珠子和膝盖齐齐磕到地上，咚地砸在罗玉卿心头。
“二小姐，那刘家的老虔婆打听出了咱们家不妙，立时就将姑娘关进了祠堂里，还把那外头小娘生的孽障抱回来，非逼她认到名下不行……咱们姑娘被她好一番磋磨动了胎气，如今、如今却是想起也起不来身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