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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严信顾不得宫规,亦是老泪纵横,和着窗外倾盆大雨无声悲泣。

      “老伴放开孤吧。”良久,烛景平静下来,眼珠儿一转瞥向顾鹤,只是说起话来还是气若游丝。“是孤失态,教表兄看笑话。”

      有道是君臣有别,顾鹤平时哪里敢觍颜自称太子兄长,但非常时行非常事,此刻自然万事以烛景为先,放缓了声容婉转劝慰他道:“殿下纵然年纪尚轻,心绪大起大落间也难免损伤贵体,实乃得不偿失。再者,无论殿下看重的人还是看重殿下的人,见到殿下为此自毁自伤,安知不会心中担忧,久久不能释怀呢?”

      “……孤知。”

      烛景本想挤出个笑容宽慰二人,奈何心中郁郁,几番努力也仍旧神情惨淡。他心绪难平,顾鹤却是纵然千百种牵挂未消,也自知不能继续逗留东宫——

      一番折腾下来,雨势渐小,天色将要大亮了。

      只得匆匆告退。

      烛景命严信亲自送他离开,临行前忍不住叮嘱:“务必用心看顾先生家人,不可稍有差池。”

      顾鹤应喏,又听小太子补了一句:“暗中护持,毋使他人知。”

      这个他人指的是谁,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臣顾鹤,必不负殿下所托。”受到殷殷嘱托的锦衣卫向东宫折身一拜,冷凝眸色中透出无比坚定。

      ……

      是日,天子停早朝,改升殿午朝。以罪论先左副都御史、太子少师罗正,责令有司抄没家产,夺翰林院侍读学士罗衡官身、举人罗知岁功名;男满十岁、女满十五者流放戍北,未满者发还原籍,出嫁女不坐罪。上书陈情者同罪论。

      着内侍刘奉礼奉旨申斥刑部右侍郎陈如许擅离职守……迁南刑部都给事中,即日赴任,不得延误。

      天子接连两道旨意降下,打了朝中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局势本就是宋党张狂而清流势弱,天子竟还要偏听偏信、百般放任,不愿稍微制衡吗?

      如此这般想来,原本有余力出手,却始终冷眼旁观的那一撮人就更不肯轻易下场了。

      百官纵然苦宋党已久,心头那几分难平的郁愤,或者挣不来那份直面宋党、诤言讽谏的好胆色,或者比不上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或者碍于妻儿、好友、座师、故交,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人微言轻,至终不过掩目塞耳,装出一个不听、不看、不知道,浑浑噩噩地继续过下去。

      就连罗文谦时常关照提点的那些个清流寒门,平日里自诩罗公门生的“未来栋梁”,现也大都收了头顶上的眼睛,缩着脖颈收敛声息。

      丹陛之上,皇帝将各异神情尽收眼底,望着底下一群哆哆嗦嗦的大小鹌鹑意兴阑珊:“诸卿无事奏?那就散了。”

      话不等落地,人先拂袖而去,徒留朝会上众人彼此相望,却又说不出话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罗文谦的尸身与抄家流放的旨意一道送去了五升胡同,可想而知引出何等兵荒马乱。

      来传旨的是常在天子身边伺候的几位内侍之一谷祥谷公公,与罗文谦分踞内外两廷,俱可谓劳苦功高,几十年来硬是混成了彼此常来常往的熟面孔。

      可惜罗家人如今见了他,虽音容如旧,心境早不复从前。

      再等到这位老公正容肃立地宣了旨意,更是叫这些个老弱妇孺眼前发黑:那旨意上竟写着,天子允了贵妃娘娘的奏请,道是罗家家财散尽,充军的、归乡的都急着出发赶路,此时在家中设堂拜祭,未免铺张浪费?

      这,这,何其荒谬!

      谷公公念罢一振衣袖,前胸金线绣的葫芦纹在日光下金辉闪耀,刺得跪在地上听旨的人睁不开眼,唯恐稍有不慎便要被治上个冲撞失仪的罪名:“贵妃娘娘有言,诸位就马不停蹄地往出走吧,这人呐死都死了,生前哪管身后事,到了地儿还不都是一样的埋?京畿重地容不下贼子,要怨便怨罗正人不如其名,带累了汝等。”

      末了,就是他这丢了根的阉才都没忍住心中感叹:有陛下明摆着的偏向在,宋贵妃这一手杀人诛心真真儿是狠——十几年的积怨,她终究是觑着了机会百倍还之。

      可叹罗氏母女强忍哀恸,摇摇欲坠若枝头秋叶,仿佛下一瞬就要飘零风中;可怜罗家幺子小小年纪,尚未通晓人间喜乐悲欢,就已由母亲按着脑袋谢恩,领教过恩仇难抵,天家无情。

      圣旨已下,冤也好恨也罢,就此便算作乾坤既定。五升胡同亦如同滚油泼水,立时闹将起来。

      大门隔开了两方世界,查抄的兵丁仆役这就开始将籍没家产一一清点造册,浪头般在三进院子里乱哄哄来回翻腾。外头左邻右舍紧闭门户,恨不能连庭前黄犬都箍紧了嘴筒不许乱吠,只怕这时出声与罗家扯上关系被后宫里那位闻风记恨,平白遭了池鱼之殃。

      所谓世态炎凉,不外如是。

      死契的下人们要由官家统一发卖或充作他用,最先被一股脑儿领走了。余下零星几个签了活契的,这会儿或许惊慌中也残存着些许逃出生天的侥幸,神情复杂地被番子带回倒座房依次问询,等着稍后厘清名册、查证无误后方能恩准他们整理行装各自家去。

      二门前众人转眼间走脱得一干二净,余下捧着圣旨的罗家妇孺孤零零站在院当间无人问津。

      为首的谷公公不急着挪动尊驾,反而和缓神色,向着罗家母女方向又进一步,挡在了她二人面前:“罗太太、罗小姐且慢,咱家这还另有些私话儿须得说给罗小姐。”

      罗陈氏嗓音微颤,眼见着是腿脚发软,站立不住:“啊……公公?”

      “母亲。”罗玉卿立即上前一步撑住她手臂,清凌凌眼神望了谷祥一瞬便重新垂下头,不着痕迹地将她娘掩在身后,“还请公公赐教。”

      谷祥乍被她横了一眼,却也不以为意,这么个小不点丫头,放在平常他还得赞一句家中教养得好胆色,不至于要介怀。

      论公他谷祥只忠于当今,传旨乃是职责所在,固然不能容情;论私他是不该与言官相近,但两人多年共事也不是虚话,如今瞧着罗家母女瑟瑟身影,其实谷公公这心里也挺不落忍。再有天子背着贵妃娘娘私下授意,纵然罗玉卿此时一介罪臣家眷,他传达口谕时也还十二分的客气,甚至颇听得出几分慈蔼怜惜。

      “陛下有言:尔等妇孺,性本弱质。朕怜尔等身无长物,难以为继,特准择取财物,以作安家之用。”

      这话听着既与正经旨意相悖,显得皇帝要两头占理,又是实实在在的陛下开恩,额外许她们的贴补。罗家母女依言跪地,麻木称颂道:“陛下仁德。”

      谷祥待她们重新站好了,便向旁边人示意将罗陈氏带走——她虽被额外恩准不必下狱,却也不好就这么抱着二郎,大喇喇地跟着四处乱走——令人暂且看管之后,转而柔缓声色与罗玉卿说:“请罗小姐随咱家去挑些随身合用的财物罢,去得迟了,底下人造完了册怕是不好交代。”

      罗玉卿忍着心中担忧,略福一福身。

      “有劳公公。”

      直捱到宫门下钥时,谷祥才脱身匆匆赶回宫中,洗净了满身晦气前往面圣。

      隆化帝此时已用罢晚膳,正与宋贵妃一道消食说笑。桌上的果子点心还没来得及撤下,殿内一团和乐融融。见谷祥过来回禀,还不等隆化帝说些什么,宋贵妃已先沉了脸色,重重地将茶碗搁到桌上,当地一声脆响。

      “好一个阉竖!陛下尊身在前,也敢说这些个没头没尾的晦气事儿!”宋贵妃得势多年,青春韶华早换作这大内宫禁中浸淫出的通身气势,指着谷祥厉声斥道,“那罗正是个什么样的老贼,值当汝等巴巴儿地报上来给他叫屈,平白污了本宫的耳朵!”

      隆化帝被一顿抢白也不见恼,摆摆手示意谷祥起来回话,一面无奈地唤宋贵妃:“阿娇,且住一住罢。”

      宋贵妃却凤目含威向他一瞪,带着自己的人风风火火卷出殿门。隔了片刻,小黄门便来回报,道是贵妃娘娘步辇都不肯乘,一路往自个儿寝宫去了。

      “气性恁地大。”隆化帝唉声叹气地吩咐左右,“去朕私库点些宝玉珠饰给贵妃送去,拣那新奇样式儿,色泽艳丽的来。”

      不知是不是大家都习惯了宋贵妃的暴脾气,起码明面上,皇帝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宫人内侍也不见窥伺宫闱秘闻的惶恐。他们都自然得仿佛这只是一对市井寻常夫妻,好性儿的丈夫时常惹恼脾气火爆的妻子,再熟练地奉上小礼物讨好赔罪。

      至于谷祥?谷公公何其精明,这会儿权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只待隆化帝示下。

      没人攻讦宋贵妃的时候,隆化帝其实是个很体贴、很宽容的好脾气皇帝。他也没让侍奉多年的老伴等太久,屏退众人后方细细问道:“罗公家中如何?女眷们可受了惊扰么?”

      说来好笑,抄家流放的旨意是他下的,罪魁祸首是他执意护的,污名也是他亲手给人扣实了的,罗家几乎要就此万劫不复。可再提起罗正时,隆化帝仍能发自内心地敬称一声“罗公”,关切一番后事。

      “陛下的仁心底下人都明白着呐,哪敢有不当心的,罗家太太小姐俱都无虞,一根寒毛没掉。”谷祥面上乐呵呵地,报喜不报忧。

      “好你个谷祥,也不怕朕治你个欺君之罪!”隆化帝指着他笑骂,“你这老贼最是圆滑,那顺天府的吏员都乌泱泱地打上门去,到你嘴里却尽是举世无双的恭谨人儿了!”

      谷公公告罪,抬头对隆化帝讪笑:“什么事儿都逃不过圣上的龙睛,单老奴蠢笨,满心想着不敢教那三教九流厮混着的刁民污了圣听。”那顺天府尹受宋氏姐弟驱使,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他区区内侍,根基都在宫里,惹着了那对煞星不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隆化帝继续颇苦恼地唉声叹气。

      “这事是阿娇做得略有过火……只是她从前为朕吃了许多苦头,如今便性子刚烈了些,朕亦不舍苛责——她本性率直,这也是好事。”皇帝三言两语就说服了自己,熟练地为宋贵妃收拾起烂摊子。“去私库取些钱银宝钞,就……对了,那罗家的小姐奉旨留了几许财物?”

      “回陛下,罗二小姐拢共留了两只木箱,其中一箱四季衣物,一箱四书五经,另有零碎银两八十六两三钱并些个不值钱的散碎首饰,不曾敛走什么打眼的金银细软。若说特别,罗二小姐带走了从前罗公亲斫的一张琴,约莫是要留个念想。”

      谷祥细细数来,心里都替她们发愁。是,清流人家靠名声活着,但这名声它不能当饭吃当钱使啊!罗家人有一身傲骨,不愿污了罗公身后名,可没有银钱,以后日子必要艰难。

      他悄默声儿抬眼去瞅隆化帝,却见他不知被方才哪句话触动,竟是坐在那隐隐红了眼眶。

      “她小小年纪能懂得进退道理,罗公教得好。”半晌,隆化帝抬手在眼角抹了两下,低声吩咐老伴:“你亲自去朕私库取钱银宝钞三百两,遣人悄悄儿地送去罗府,算作朕赐她们安家之用,也是全了你那点心思。至于他们返乡、流放路上,与太子些方便,就不要让贵妃的人去胡闹了,把人安生送到是正经。”

      “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谷公公代罗家人谢了恩,脸上露出点真切的笑模样。

      都说内外两廷不相交,几十年下来也不可能半点交情都没有——罗公,最后这几句好话,就算咱家全了同你这场寡淡如水的情分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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