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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震风陵雨之下,纵是皇宫大内也少闻人声起伏,只余树影森森。

      而清宁宫一隅却不似其名清静,隔着风雨透出喧闹来。几名中人内侍围着满桌酒菜或推杯换盏、或取乐划拳,哪闻外头暴雨倾盆。墙脚盆里的残冰兀自打着转儿,灯烛大亮恍若白昼,将那茶驼色团领衫上沾染的酒渍菜汁映得分明。

      吱嘎……

      殿门被小心推开条缝,一名小黄门满身湿淋淋走到近前,将怀中抱着的偌大酒坛“咄”地撂在地上,向划拳划得兴起的中人谄媚一笑:“老爷,酒取来了。”

      “啐!你这夯货没声没响的,要吓死爷爷我不成?!”那中人教他吓得猛一激灵,话未落地,脚上已十足气力踹了出去,将人踹得连打两个跌坐在地上。“瞧这落汤鸡样儿,怎么着,嫌爷爷们等的时候太短,跑东海龙宫里讨的酒来?”

      吃酒的几人似是以他为首,闻言都嗤嗤直笑,似是颇觉趣味。

      “爷爷容禀。如爷爷这般人物,凡俗的酒哪里配得?奴婢便走远些,寻了一坛子西凤回来孝敬。”小黄门也笑,只是腹间剧痛难忍,令他一张脸半笑半皱,格外勉强,却不像往常般惹来皱眉训斥。

      中人不喜小黄门一张苦瓜脸是真,却也着实舍不下上好的美酒,立时忍不住伸手去掀酒封,嘴上仍狐疑道:“哦?便是咱家也少见此等好物……看不出你这小兔崽子还有这般能耐。”

      “一切俱是机缘巧合、机缘巧合。奴婢人微言轻,何曾得过这样大的脸面,全靠妄自借了爷爷您的东风。”小黄门慢吞吞爬起身,小心赔着笑。

      中人不屑轻哼,手上动作却未见有分毫停顿。

      酒坛启封,一霎酒香弥漫。嗅闻其味清浓相谐兼有蜜香,果真是顶好的西凤酒!中人顿时食指大动、再难按捺,率先舀出一杯,伴着入喉余香喟叹出声:“好酒!”再望向小黄门的眼神也好像因难得的美酒慈祥些许,不再时时闪烁寒光,令人生畏。

      “哼……口味尚可,算爷爷没有空等。”中人连饮三杯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勉强对这献酒的小黄门高抬贵手,“酒也送到了,就别跟这儿杵着碍眼啦,滚吧。”

      小黄门点头哈腰退出去,愈远的身影融进暗色当中。殿内的灯烛照亮了借醉叫嚣发疯的内侍,泛着紫光的雷霆照亮他望着无边夜幕、不见半分谄媚的淡漠面孔。

      时辰一时一刻过去,雨仍在继续,小黄门原本的平静神色却渐渐化作忧虑——

      迟了,迟了,为何还不出现?可是出了什么变故……湿透了的衣衫裹住脊背腰腿,教他在风中直打哆嗦,从心里头往外发冷。

      又是几刻钟,天边隐隐泛起微白。

      与熹微天光一同出现的,还有两个身披油衣、沿墙边疾行的身影。小黄门骤然松了口气,终于停下忍不住来回兜圈子的脚步,不知第多少次蹑手蹑脚地顺着门缝向殿内窥探:残羹冷炙周围,内侍们或坐或趴,只闻鼾声如雷;灯烛明灭,早不知今夕何夕。

      小黄门重新掩好了门,向已到近前来的两人躬身致礼。目送他们悄然远去后,方才低头露出一点笑纹。

      要紧时候,岂能有跳梁小丑出来搅局?

      须知,那样烈的西凤酒,也不是任谁都能消受得起的。

      ……

      寝宫大门被推开时,小太子烛景正裹着衾被窝在太师椅上打盹。清宁宫久未修缮的门轴发出半声惨叫,惊醒了浅眠的东宫之主。

      烛景先是一惊,待看清了来人,面上便不禁露出喜色,等不及地迎上去:“老伴回来了!”

      万幸他还记得隔墙尚有耳目,气声儿压得低而又低,几如蚊蝇。

      “劳殿下久候,是老奴之过……殿下当心。”着团领衣衫的老者口中称罪,一面眼明手快地接住了踉跄前扑的小太子。东宫身份贵重却自幼多磨难,老内侍颇感紧张地将人上下左右打量个遍,确认他只是睡久了脚麻后才轻吁口气放下心来。

      这便是先前穿行清宁宫的二人之一,太子烛景身边侍奉多年的老伴严信。

      “孤无事,老伴不必担忧。”烛景干笑一声,扶着严信的手坐回太师椅,这时才转头看向严信身后,急迫问道:“表兄,先生情形如何?府上可还安稳么?”

      为防有心人注意窥觊,三人并不敢点灯,只在黑暗中低声交谈。

      太子问话,余下那人才默然地上前两步,严信守在一边,亦已缄声。即便烛景年纪尚幼,也从这并不寻常的压抑沉默中觉出了某些不祥的预兆,他不由自主睁大双眼,却仍看不清他隐入幽深的轮廓。

      “表兄?”

      “……臣万死。”顾鹤单膝跪于太子面前,嗓音喑哑干涩,“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太子少师罗文谦经刑讯问,业已身亡。”

      “……”

      烛景似乎被这答案惊呆了。许久之后,他怔怔问:“老伴。他说什么?”

      严信眼眶一热,嗓音忍不住地发颤:“殿下,老奴随顾世子亲去刑部大牢察看时,罗大人他……罗大人的尸身,便已温凉了。”任谁都没料到,竟有人狗胆包天敢在刑部大牢下手。待他们手下探子传来消息,牢房中诸般痕迹早被打扫得一干二净,只留下罗大人手握血书遗容惨烈,又何尝不是对他们明目张胆的恶意!

      那般景象,便是如宫中沉浮数十年的老内侍严信,如掌管诏狱的锦衣卫顾鹤都不忍卒看,更遑论与堪堪舞勺之年的小太子仔细分说。

      烛景喃喃念着,像是痴了。呆了一会儿,又问:“凡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闻请旨,不许擅问1。今夜刑部何人当值?”

      “殿下!请殿下保重自身为先……”烛景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十三岁的小小少年瞧着还没有寻常勋贵家十岁的孩子壮实,严信见他情状忧心至极,已不敢答,终究还是顾鹤顶着严老伴不赞同的目光低声回了他。

      “回殿下,刑部右侍郎陈如许于亥时中突发急症倒地不起,故而今夜无人当值。”

      陈如许并不是宋党,却也不算太子党。也许他心中对太子稍有偏向,但明面上,他只能做棵谁都不敢得罪的墙头草,没人指望他敢直撄承恩侯锋芒。

      可惜身在局中,他只想着两边不得罪,却忘了两不得罪即是两厢得罪,墙头草总是最先出局的那一个。

      烛景知道,顾鹤知道,满朝文武都知道,刑部大牢不能帮助罗文谦,但也不能伤害他。如今出了意外,太子党恨陈如许入骨,宋党更乐得推他做替死鬼。两头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精,不愿出手保一个左右摇摆的墙头草也是寻常。

      若陈如许在场,恐怕会为自己辩解:下官也没想到默认的规则会被打破,没想到宋党已经目无王法至此,宋全福已经狠辣阴毒至此,正三品的副都御使、陛下钦封的三孤之一竟被其公然谋害!

      只是因为他是奉命教导太子烛景的老师,非但秉性刚直不肯依附顺从宋氏,还屡屡上书参劾,悍然与宋党对立,为年幼的太子撑起了一片可以稍作喘息的羽翼。

      只是因为他做了御史、做了少师本该做的事情。

      只是如此而已。

      宋党容不下分庭抗礼的悖逆,贵妃也容不下没有宋氏血脉的太子。

      人们总是畏惧在悬崖边上睁开眼,总是忍不住自欺欺人,直到被现实打醒。

      太子看着跪地不起的顾鹤,看着强忍悲痛的老伴。他看着自己皱巴巴的衣襟,透过衣衫注视自己藏在衣衫下的孱弱的手臂和细瘦的腿,终于在这个昏暗得几乎看不清未来的黎明认清了一个事实:他比之父皇更加孺慕的,严厉正直地教导他的师长,不会再在任何一个早晨走进讲学的文华殿,对他和蔼地笑一笑,继续他们未完成的功课了。

      他曾暗暗地期望少师一直是他的先生,一直看着他成为优秀的太子、优秀的帝王、他们再一起培养出优秀的下一个小太子,看着他坐在丹陛上,史官以笔传颂他们的君臣相得,后世皆知他是在少师的辅佐下成就一代中兴。

      但是不会有那一天了。少师为了护住他被留在宋党的雨夜里,不能亲眼看到黎明。

      烛景以为自己是在心中默念,却不知自己坐在黎明中嚎啕。

      “我害先生……我害先生!”

      “殿下,殿下切勿高声,小心隔墙有耳啊!”情急之下,严信捂住了太子的嘴,滚烫的泪落在老伴苍老松弛的手背上,小小的太子如同小小的失祜的幼兽,挣动着啼泣哀鸣,直至嗓音嘶哑,筋疲力尽。

      1:凡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闻请旨,不许擅问。出自《大明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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