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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面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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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出两只手才握住了那团东西。
表面湿滑粘腻,凑近才发觉是个鼓鼓囊囊的荷叶包,浸透着蒸熟后的清香。
包着一只流油的蒸鸡,雪白的嫩肉布着爽滑的汁水。
展开荷叶的一瞬,肉的香气在两人之间荡开了。
尹稞不觉吞了吞口水。
宸王殿下,大半夜特意来给她送鸡?
彼时早已过了晚膳的时辰,特意吩咐后厨的人另外做的么。
“你从哪里得的?”她托着肥鸡,抬眼弱弱问道。
萧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情,一如既往淡薄。
“你无需知道。”
“谢谢。”她仰起脑袋,用清澈透亮的眸子望着萧隐,门外的微风吹得额上兔毛轻颤,“茗客。”
面前的人顿了顿。
“可以这样叫你吧?”
他浅浅颔了首,算是默认。
月色皎皎,勾勒出他微侧的脸庞,鼻梁之上闪烁着泛白的月光。
尹稞迫不及待撕下鸡腿,连带顺滑的鸡胸也被扯下块,脱离鸡身份一刻轻轻弹了弹。
“若是学不会,在这里是永远吃不饱的。”
他倏然道。
午时的宴会上,他不由自主剔了一碟蟹肉,留在碗中原本想做什么,根本不愿回忆。
他只知道到最后也没有做出曾在脑海一闪而过的念头。
她可以肆意枉然,但不愿顺从规矩的人总会自己尝到后果。也就必须接受饿肚子的事实。
尹稞刚一口咬上鸡腿,听了他的话,乖巧点了点头。
道理她明白的,日后这样的场合只会更多,若她永远选择伪装,痛苦的只会是自己。
萧隐瞧着她真诚还略显感动的眸子,心中莫名又涌上那股烦闷。
这双眼睛对着萧长吟的时候指不定还会含情脉脉。
他伸手捂上了她的眸子,小松鼠一般的少女眼前蓦然漆黑,一头雾水。
感受到他掌心抵达的温度,并未挣扎。
待到那只手撤离后,她只看见萧隐转身离去的背影,没入惶惶黑夜。
真是个难以揣度之人。
见面时他的话总是很少,却好像什么都很清晰。分明应当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有些时却又不那么有原则。
令人分不清究竟是闲来无事,还是别有用心。
可他掌心留下的余温却令尹稞一颗从未感到偏爱的心炙热地蹦跳。
咀嚼着鸡腿,逐渐觉得嫁给萧隐或许本来也不错,哪怕这段日子只是一场泡沫般一触即破的梦,绚烂盛大,却不属于她。
腥味猝不及防在口中蔓延,她不由蹙了蹙眉。
鸡没熟……看来烹饪的人手法还是很生疏。
*
和谐的夫妻晚上应当同屋而寝的道理,尹稞还是懂的。
可萧隐似乎从未在此处留宿过,她不禁好奇他是不是有什么更好的去处。
今夜月明星稀,她再三,放下手中半生的蒸鸡,跑出了院落。
萧隐屋中黑灯瞎火空空如也,书房亦无人,却燃了灯。
尹稞起初还以为他在书房内办事,试图透过窗户上影影绰绰的火光看见他的影子。
恰巧撞上陈驰从门内出来。
“王妃?”他偏了偏脑袋,“爷不在,你找他?”
“啊,无事,不过是想看看他在做什么罢了。”尹稞搓了搓手,红通通的手指裹紧狐裘。
陈驰忽然露出一副很懂的神情,唇角抑制不住窃喜。
“爷晚上会去水榭台前的木棉树下练剑,算算也差不多快回来了,夜里寒凉,王妃可以进墨脊轩内等他。”
而后恭敬行了一礼,不容她解释道:“还劳烦王妃转达,书简属下已整理完毕。”
尹稞望着他略显匆匆却又难掩轻快的步伐,不明所以,只得先推门进了墨脊轩。
香函中残香未灭,门外风雪的气息闯入轻雾氤氲的雅室。书案旁放着炭盆,她凑近撩起衣袖,伸手烤了烤火。
白皙的脸颊逐渐透出浅浅的暖红,唇角不觉扬起满足的弧度。
待到周身暖洋洋的,她蓦然起身,径直望见书橱上某一格,放着一样熟悉的物件。
一张银黑色的面具。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木讷地迈开腿,一步一步挪到书橱前。
与记忆中那张毫无差别。
戴着这张面具的男子总是坐在她对面,周遭皆是暗羽宅子中潮湿的味道,忽明忽暗的火光勾勒出面具上羽毛般的纹路。
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她的脑海、梦中,不会记错。
尹稞凝视着面具,直到眼角溢出腥红,莫名的寒冷从指尖攀上后背,携着天旋地转,直钻人心。
袖中的指节收紧,掌心被攥得发白。
或许——
相同的面具京城还有许多。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墨脊轩。
脑海中只有陈驰那一句“爷晚上会去水榭台前的木棉树下练剑”。
步子便也不由自主向水榭台而去。
一条广阔的湖水贯穿宸王府,而水榭台正依水而建。湖畔立着一棵笔直的木棉,树冠肆意撑出一方天地。
彼时鸟声凄厉,以夜色为幕,那光秃秃的枝干诡异地延伸,倒映在深黑的湖水中,恍若魔鬼的利爪。
萧隐果然在树下。剑声铮然,划破空气,紫色身影与此黯然夜色融为一体。
一盏绢帛的灯孤独地躺在木棉树下。便成了此景中唯一可安放目光之处。
但仍旧无法破除周遭的压抑与森然。
萧隐原来喜欢在这样黑暗的地方练剑。她到底还是不了解他。
这便是传闻中两袖清风的宸王殿下。
却是一个喜与黑夜为伴之人。
树下的青年猛然将剑插入泥土,转身一拳落在树身,驻足须臾,剑眉微蹙,终是缓缓用额抵住了树身。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剑柄,单膝跪坐在地,似乎苦恼不堪。
而那盏地灯恰巧映亮了他的下半张脸。
鼻尖、唇峰尤为明显的唇、分明的下颌,还有整齐交叠的衣领之上隆起的喉结。
尽数落在假山石后的尹稞眸底。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暗羽,而大人正漠然坐在她对面,像是一块永远捂不热的琥珀。
*
如一盏清茶般的男子当真会堕如地狱阎罗么?
尹稞宁愿相信面具有相同,人也有相似。
她记得大人高高在上,仿佛望着尘埃般的泠然神色,可也记得萧隐立于门外,借着月光取出荷叶包裹得蒸鸡。
她要验证一件事。
稷叔说,十日后大人会亲自来一趟暗羽。
她曾信誓旦旦让他告诉大人,帮主已嫁人,再也不接任务。
可如今她不敢了。
大人是何其谨慎,又是何其心狠手辣,尹稞早已领教过。若是有一日她不慎令他发现了端倪,但凡与暗羽联想,或许便能发觉她与帮主的相似。
她假借沈珂之名,骗取了他多少偏爱。他会如何对暗羽,又会如何处置她……
若要令暗羽撇清干系,那么唯有令帮主与王妃共存。
这几日尹稞浑浑噩噩地过。十日之约时,陈驰果然来府中找萧隐了。
那日下了一场大雪,雪沫还轻柔地在空中浮沉,门前的青石路面密密布满了一层蓬松的雪白。
尹稞披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立在王府门前瞧着他们。柔软的发丝飘起,露出光洁的面庞,鼻尖透露出淡淡的粉红。
“等等……”
萧隐的脚步顿了顿,转身对上她的目光,烟紫色大氅广袖在身后划出一道潇洒的弧度。
“我能和你一同去吗?”她握了握衣上绒球。
陈驰笑道:“王妃,我们是要去办正事,你跟来做甚?”
尹稞并不理会,执着地望着萧隐:“我想和你一道在这街上走一走,你去办事,我不会打搅。”
陈驰听闻,脸上已绷不住要露出欣慰的笑来。
原来竟是王妃主动些么?爷果然是块木头。
萧隐用淡漠的神情望着她,沉寂的眸底不知藏着什么心事。
须臾,微微颔首,已是默认。
尹稞提起裙摆,小跑着跟在这高大的人身后。
她看见陈驰的身上背着一袋包袱。
萧隐在雪中疾步而行,雪泥依附着他白色的长靴,成了这座冰山的一部分。
陈驰在一旁拼命朝着身后挤眉弄眼。
萧隐忽然放慢了步子,转头望着陈驰:“你若是眼睛有些毛病,可以先行。”
“啊,啊?”陈驰一愣,放心不下地回头看了看尹稞,“爷,你注意点……”
见萧隐的脸上又出现了往常泠然的神情,他缩了缩脖子,点点头道:“属下先行一步。”
说罢提了提肩上的包袱,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尹稞的脚上穿着太妃送的那双浅粉色缎面鞋。生怕再像上次那般沾上污泥,她走得格外小心,不觉已落下几丈远。
萧隐立在远处望着她笨拙的模样,而后大步折返回来,停在她身侧。
“你很着急吗?”尹稞抬起头来,试探着问道,“何事这般匆忙?”
“不忙。”
萧隐轻轻吐出二字,向前迈出一步,背对她缓缓蹲了下去。
“上来。”
“什么?”
他没有再重复一遍,只是微微侧了侧脸,并不看她,羽扇般的睫毛密密垂下。
尹稞这才意识到萧隐这是要背自己。
几乎是接连向后退了几步,摆手道:“不必了,你不是不忙吗,我能自己走……”
身前的人似乎并没有太多耐心,忽然站起身。
尹稞仰起头去望他,却猝不及防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横抱了起来。
她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颈。
“还想刷鞋么?”
伴随着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被这么一抱,怀里藏的几个枣泥果子“咕噜噜”滚到地上。
尹稞低头一望,瞬间红了脸。
原是想借着今日出府带几个王府的糕点给稷叔和小米他们尝尝,不料藏得太浅,一有风吹草低便滚了出来。
她心疼地盯着雪地里褐色的糕点。
萧隐嗔道:“你是老鼠么,连出门也要带几块在身上?”
怎么是老鼠?
尹稞撅起嘴来,昧着良心道:“我本是想与你在这街上走一走,怕路上饿了,带几个总是有备无患。”
萧隐扬起下颌,径直从糕点上跨了过去。
“不许做这种事。”
揣几个糕点在身上也不许么?尹稞忽然觉得萧隐的确与大人有些相似了。
“我带你去八珍坊。”他接道。
京城最受欢迎的糕点铺子八珍坊,就在长乐门前的街道上。
尹稞胸口按耐不住雀跃起来,表面却弱弱“嗯”了一声,垂下脑袋,毛茸茸的抹额似有若无一下一下蹭着萧隐的脖颈。
抱着她的手臂蓦然颤了颤。
萧隐的衣袂轻轻拂过街旁的面具摊子。
尹稞扯了扯他的袖口,示意他停下来。
而后为了验证什么似的,从摊位上随意拿起一张兔子面具,按在了萧隐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