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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别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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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太子祈福皆是一场盛大的庆典。百姓的脸上皆洋溢着粲然的笑容,有时连太子车辇的边角也看不见,可跟随着拥挤的人流,陪殿下走完这一路已足够欢喜。
尹稞换上从前的面孔,裹上一件普通的红衣,融入了人群。
早知是这般壮观的场面她便不来了,在此人流中寻找老李夫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这几日在王府吃的细巧,每日只能吃三分饱,倒不如几个肉包子来得实在。
这样想着,她先去光顾了包子铺。
买了三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吃了一个,将两个揣进怀里,胸前立即饱满了几分。
一抬头,竟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尹稞心中猛然一沉。本能想退,脚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玄色披风、银色面具,气宇轩昂的男人,在人群之中显得格外惹眼。
他昂着头,露出优越的下颌,似乎在寻找什么。
她从前有多渴望看见他,如今便有多惧怕看见他。
不过与当初不同,如今的她不再怕被掐住脖颈,而是畏惧泥淖中的回忆。
令人心痛。
尹稞攥紧了衣袂,终于挪动了脚步。
“大人。”
她依旧以一张笑脸相迎。
萧隐看见人群中咧着嘴的红衣少女微微一愣。
“你怎么亲自来了?”尹稞蹦到他面前,偏了偏脑袋,“找老李嘛,我知道的,不用你亲自出马。”
说罢,伸手去推萧隐的胳膊:“今日街上人多杂乱,大人回去嘛。”
“我不是来找老李的。”萧隐耐着性子道。
“不找老李那找谁啊?大人你要是亲自出马就是对我的不信任,我们暗羽收钱办事,尤其是帮主我绝不会出岔子。”
她仍旧推着他向前走。
萧隐的忍耐到了极限,扬声道:“我不找老李!”
他撩开被尹稞推搡的胳膊,却不经意碰到了少女胸前的某处。
怎么……
温热柔软。
她还若无其事望着他?
简直恬不知耻。
萧隐的耳垂透出粉红,转身就走。
尹稞不知他为何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明所以取出揣在胸前的热包子,又啃了两口。
萧隐在拥挤的人流中不时被人踩了撞了,没找到那不让人省心的王妃还窝了一肚子火。
至于他为何要来,甚至没有理由。
来看她如何深情款款追随太子的车辇的么?
还是当街将她拽回府去?倒显得他很小气。
越想越烦躁。
彼时忽然望见屋顶上蹲着一团红色的身影,正目不转睛盯着太子。
他心中冷哼。
这样她若是能找到与老李有关的线索才怪。
金色的车辇前六马并驱,九龙纹饰雄风飒飒,锦缎软榻之上支起金丝华盖,两侧宫女手举百鸟尾羽织就的掌扇。侍卫开道,身着轻纱的宫娥依附车身而行。
靠近的百姓向其抛出花瓣,若能有一两片飘落在车上,便是大吉。
中央的软榻上坐着太子殿下,华盖遮住了尹稞的视线,只能看见青色的羽衣袖摆。
她暗自惋惜,在屋顶追了车队一路,竟是连太子的脸都没瞧见。
然而她仍旧有些好运,腊月末凉风股股,吹得她坚持不住要从屋上下来时,看见人群中一张熟识的脸。
老李的夫人。
尹稞眯着眼确认再三,那夫人在车队前方,似乎终于看见了太子,心满意足打算撤离。
见她很快要被人流抹去踪迹,尹稞不得不即刻动身。
若直接飞身下去扑她,便会打草惊蛇,混入人群后再追踪,怕是连影子都追不到了。
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便是令行进中的人流停下,堵塞街道,再悄然靠近。
她要赌上一次,赌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子是怎样的脾性。
尹稞盯准了太子金色的车辇,祈求神灵保佑,而后咬咬牙,纵身一跃。
“啊,救——”
侍卫们眼睁睁望着天降一物,砸歪了华盖,径直向太子摔去。
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从天而降,可又都不敢擅自登上象征圣洁的金色车辇,遂宫人皆手忙脚乱在下面各自慌乱,关切询问太子安危。
人流瞬间止住了前进,嘈杂不堪。
尹稞也未想到自己落地竟是这般狼狈模样,摔在华盖上时险些折了腰,而后径直坐到了太子腿上。
她心中一惊,暗道不妙。原本只想落在车上,这回算是玩大了。
檀木香冷不防闯入鼻息,她眉宇间带着些许惊慌,撞入一双充斥病后红润之意的眸中。
太子面色几近病态的苍白,一双儒雅的瑞凤眼泛起波澜,薄唇微张,难掩惊诧之色。
尹稞急忙要从他身上起来,目光却投向人群中老李夫人方才的位置,口中道:“抱歉,太子殿下,我有……”
“罪”字还未吐出,她便干了更不可饶恕之事。
太子的外衣如仙人羽衣,本就轻薄,方才急着站起,腰间铜片勾住了太子的外衣,随着她身体的撤离,羽衣从他肩上滑落大半。
从远处看,像是她扒了太子衣裳。
“大胆刁民,竟敢非礼太子!还不快束手就擒!”宫人捏着嗓子大喊。
不喊还好,一喊百姓更加骚动起来。
尹稞盯紧住随人流一同停住的老李夫人,手上胡乱解了一番,却听身旁的人道:“别动。”
声音轻柔,似潺潺清流。
她不觉松开手,太子修长的手指挑开勾住的线头,头不觉靠近尹稞的腰。
车下的宫人几乎屏住了呼吸。
这是何种荒唐事啊!
“太子殿下,我并非有意为之,实在是脚底打滑。”
她借机狡辩道。
而太子始终没有答复,不置可否。深不见底的眸中看不出谅解,也看不出追究。
尹稞不敢赌了,在最后一根线头被挑出后,头也不回,泥鳅一般“呲溜”滚下车。
在地上守着的侍卫竟一时没反应过来,纷纷向脚下望去。
“哪呢?”
“她在这!快拦住她!”
“这丫头怎么像只地鼠?”
正当为首的侍卫要捉到她的衣袂时,或许是人潮拥挤,他被人绊了一下。
自此就再也追不上了。
萧隐收回脚,转身隐入茫茫人海。
想起那抹从屋上纵身跃下的红色身影,他眸中尽是鄙夷。
当真是为了钱,命都不要了。
*
尹稞偷偷摸摸回到王府时,月已悄无声息攀上树梢,花圃旁点着几盏地灯,衬得深色草地斑驳阑珊。
流萤并不会候她回来,因而院中一如往常静谧。
借着地灯暖黄的火光,她看见自己一双鞋早已布满泥泞。今日出门匆忙,未曾来得及换下太妃送的鞋,短短几个时辰原本粉嫩的鞋面便面目全非。
这是除她已故的父亲外,第一次有长辈这样关切地给她送些日常物件。
太妃虽喜怒不定,却是真正将她放在了心上。
夜里的凉风撩得人心中不由酸楚。
她眼眸低垂,吸了吸鼻子,进屋换下衣裳和鞋,取了盆和刷,打了水后,就蹲在院中石阶上闷声刷鞋。
“唰唰”声一下一下毫无规律地回响在寂静的庭院。
白日她逃脱了追兵藏匿在人群中时,便悄悄揭下了伪装的人皮,一路紧挨着老李夫人,尾随到了城郊。
确定老李的新居处后,折返回长乐门前的暗人巷,去了趟暗羽,将情报告知了代行帮主之职的稷叔。
稷叔告诉她,十日后大人会亲自来暗羽取走情报并交付酬金,或许还会有接下来的任务交代。
她却摇了摇头道:“经过今日之事我忽然想明白了,干情报这行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如今我多了王妃的身份,若暴露了或许会连累整个暗羽,还是……不要亲力亲为了。”
稷叔一愣,忧心道:“可是,大人那边恐难交代。帮主你是知道的,他从不让旁人接他的任务。”
“那他下次再来时,劳烦稷叔你告诉他,帮主嫁人了,以后再也不接活儿了。”
尹稞误将划痕当作了污沟,怎么也刷不干净,这便加大了力道。从龇牙咧嘴的刷毛中飞出的泥点子溅了她一脸。
抬手用手背擦了把脸,反将泥点抹散开了。
彼时,对面树下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个人,高大的影子笼罩在她身上时将她吓了一跳。
萧隐正居高临下负手望着她。
地上的少女手持一根巨大的猪鬃刷,木讷地抬起头,白皙的脸上沾染了污痕。
“你在干什么?”
萧隐沉敛的声音中竟透露着几分恼意。
尹稞仰头望着他,手上不慌不忙又刷了两下,发出刺耳的两声。
见他渐渐蹙起眉,弱弱答道:“洗鞋,昨日母妃赠的那双。”
空气中雪未消的寒气使两人周遭氛围显出些许疏离。
萧隐觉得自己在明知故问,方才听闻她回来时在心中拟好的质问一时都滞在了喉口。
“丫鬟呢?”
尹稞耷拉下脑袋:“不用丫鬟,我自己就能行,这大概是我最爱的一双鞋了,可是今日出门时竟将它弄脏了。”
“你这叫自己也能行么。”
萧隐凝视着她的脸,弯下腰来,鬼使神差抬手向她花猫一般的脸颊抚去。
尹稞有一瞬当真觉得他要替她擦一擦脸,然而那只手中途却停住了,转而背到了身后。
萧隐俯身盯着她的眸子,沉声道:“今日出去干什么了?”
对上他静如深水的眼眸,尹稞心中一惊,疑心萧隐大概是知晓她去过太子祈福大典了。
可凭他新婚那夜的表现,想来无论她如何解释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应当只会相信自己所想,而她也不能再借酒力逃过一劫。
可如今太子与沈珂之间是什么态势仍旧不明朗,她只能再掩饰掩饰。
樱色的唇委屈地撅起,借着皎皎月光,萧隐看见朦胧的水雾在她眸中打转。
又要装可怜骗人么?
他漠然瞧着她,静候答复。
而尹稞却是真心要将这几日的委屈宣泄一般,猛然提高了音量。
“我都要饿死了!这几日随着你小口吃饭,夹菜只夹自己面前的,每顿只吃三分饱,夜深人静肚子饿得咕咕叫!”
“今日我出门买了三个肉包子,是不是也要向你汇报?我再也不要学你这个老古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