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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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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卯时,尹稞风风火火向约定地点奔去。
沈府偏门前立着的人身形清瘦,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尾泛出浅浅的红色,裹了一身墨绿色的锦缎袍子。
左耳上祖母绿的坠子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正是楚辞,宁安侯义子。
尹稞勒了马,将它拴在沈府偏门对面的铺子门前。理了理在风中凌乱了的发丝,显出几分不自在。
见他负手打量着自己,眸底光晕流动,她拘谨道:“怎么,还是让你失望了?我那日说过的,即使卸去易容,也未必……”
“倒是有些舍不得把你嫁给那家伙了。”她还未说完,便听楚辞接道。
他的眼神当真带着些许惋惜,盯得尹稞浑身不舒服。仿佛这件好看的物品不送人便属于自己了似的。
她至今都记得那日在暗羽的屋中,他凝视着她,恍若盯上了猎物的大蛇。
从那时起她便觉得此人绝非善类。
“楚大人,说笑呢?”尹稞偏头道。
楚辞收敛了目光,假惺惺叹了口气道:“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随我去迎亲车队必经之地吧。”
尹稞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问道:“我们怎么好像做贼啊?是要埋伏在人家迎亲路上吗?”
“我们去劫花轿。”
“啥?”尹稞瞳孔微缩,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不料楚辞当真是这般安排的。
“你要当着王府和侯府的面……那个怎么说的?用鱼目偷换珍珠?”
楚辞浅笑,不置可否。
“当初只约定我嫁人,如今却要我当街做这强盗之事,我可没那么大胆子!”尹稞有些恼了。
“沈府不会怪罪于你,我也不会让王府的人看出来。”楚辞眸中细碎的光令尹稞浑身一震。
劫轿也是沈家的意思?
楚辞不肯告诉她找人给沈珂替嫁的原因,她也难以猜测。
可对沈家来说,出府时便送出一个假新娘是最稳妥的选择,根本无需上演劫轿这一出。
“我想做的事,还从未有失手的时候。所以小帮主,到时你只要趁乱坐进轿子便好,其余的——别管。”
他的声音依旧孱软绵长,温柔得像是在说情话,却暗戳戳透着一股破煞之气。
尹稞不动声色望着楚辞的眸子。
须臾,噗嗤笑道:“怎么会。不必如此认真,我不过是问问罢了,这行的规矩我明白,泄了密绝对不得好死。”
“楚大人,不得你的指示,我不敢反水。”
吉时已至,沈府门前挤满了前来观礼的人。百姓们挨挨挤挤,只为能远远瞧一眼王府迎亲的盛况。
百尺锦帛挂梁悬栋,熙熙攘攘的行人驻足于闹市两旁,沈府的贵人们盛装立于门外,翘首望着街道的尽头。
彩纸纷飞,锣鼓喧天之中,迎来宝马雕车,车身纺着白鸟纹饰,光彩熠熠、雍容华贵。
可为首只见皇族使者带队,却不见宸王的身影。
多少有些瞧不起人的意味。
然而宸王与宁安侯在朝堂上向来交好,本不该如此。
人群中逐渐生出猜疑声来。
使者料到会有质疑,这便快步上前,与沈家解释了一番。
侯爷微蹙的眉这才渐渐松开。
站得靠近的听见了,后面的听不见,于是私下传了传。
“这使者说什么啊?”
“他说,宸王今早才匆忙回城,路上一不小心丢了马匹,只得自己走回王府,怕耽误吉时才令使者先行。”
“宸王徒步走回王府?”有人想笑又不敢笑。
“哎呀,这马匹骑得好好的,怎么能丢了呢……真是太不小心了。”
尹稞看见迎面而来的盛大迎亲队伍,心驰神往。若是当真有一天,如此大的阵仗是为娶她而来,那该多么幸福。
原来她与沈珂之间,隔着这样大的一道天堑。她虽要代替沈珂,却是连万分之一都比不上的。
突如其来的骚乱打断了她的思绪。
路边忽然潮水般四下涌现出身着玄衣的刺客们,手持利刃不由分说冲散了观礼的人群。
王府的侍卫随即护住车舆,与刺客们扭打在一处。
看这些刺客的行头,尹稞已猜到是哪里的人。
与“暗羽”并称的,还有“暗鬼”,暗羽交易情报,暗鬼交易人头。
任何人皆可买通他们烧杀抢掠,如此便不会留下任何与自己有关的线索。
楚辞还真是做得周全。
行人四下逃窜,场面混乱无比。
打斗的果然只有王府侍卫,沈府的侍卫分明并不远,却好似对这送出去的小姐不闻不问般,一个也没来帮忙。
尹稞见暗鬼已有人进了花轿,这便趁乱靠近,躲在车舆旁等待时机。
沈珂从轿中走出时恰巧与她擦肩而过。
尹稞抬眸,撞上沈珂的目光。
周遭刀剑切磋铮然,大红盖头飞旋着飘落在地。
面前这位真正的侯府千金眼神深邃平寂,甚至有意打量着尹稞的脸。
两人竟都长了一双笑眼,看起来出奇得相似。
随后沈珂被暗鬼从后一掌敲晕,软绵绵倒在暗鬼的肩头,被悄无声息带离了人群。
而尹稞也急忙捡起盖头,钻进了轿辇。
随着一招狸猫换太子,车外的打斗声也渐渐止住,想来是暗鬼的人撤离了。
“王妃可安好?”
有人问她。
尹稞佯装慌乱道:“发生何事了?”
“一群歹人罢了,或许是想劫走王妃要挟些钱财,已被尽数赶跑。”
于是便像从未发生过劫难一般,迎亲的队伍照旧热热闹闹吹打弹唱着上路了。
尹稞回忆起按兵不动的沈府和沈珂最后的眼神,了然今日这场劫轿,正是一出早已谋划好的戏。
可她,并不知自己真正扮演的角色。
轿辇内锦缎的软榻散发着安神的香气,尹稞托腮失神,眼皮逐渐沉重。
京城地广,从沈府到宸王府这段路上她竟睡着了。
脑海中从前的事迹渐渐黯然,恍惚间布帘被吹开,刺眼的光划破了周遭的黑暗。
尹稞朦朦胧胧醒来时,听见外面有人道:“……王妃许是路上受了惊吓。”
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无妨。”
低沉温和,却透着一股疏离与淡漠。
像是一记炸雷闪过她的脑海,瞬间清醒。
彼时有人走进了轿子。她一时不知所措,只得僵直地维持着侧卧在坐榻的姿势。
未曾想那人竟一手抵住她的背,一手托住她的膝弯,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传闻中的宸王萧隐了。
这是尹稞十六年来第一次被人抱,还是个男人。
颅内一团乱麻,连同怦然的心跳,扰得她心神不宁。
尹稞能感受到他结实的胸膛贴合着自己的身体,发上的茶籽香猝不及防钻入盖头。
与大人身上的如此相似。
可他绝不会这般温柔。
她似是要极力说服自己。
宸王大人曾在圣上御驾亲征时代理朝政,世人皆以为他会借此篡位,可他还政了。
从此坐实了不慕名利,两袖清风的雅名。
而常去暗羽的那位大人,冷酷无情,凶残暴戾,私下向她交易了无数情报,绝不可能是宸王殿下。
她陷入沉思,始终没有动弹。
萧隐就这样一路抱着尹稞走进正堂。与全京城成亲的夫妻都不一样。
两侧悉悉索索传来宾客们按耐不住的议论声和笑声。
早前传闻宸王殿下年幼时便倾心于沈家长女,如今一见算是坐实了。
尹稞不知自己是在怎样炙热的一众目光下,吞吞吐吐让萧隐放她下来的,也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当朝宸王殿下礼成的。
忐忑不安,或许还有几分期待。
后来被簇拥着送入洞房。
而这之前,萧隐一直握着她的手,一下紧一下松,似乎她每个动作都曾被他留意。
屋内终于只剩她一人。尹稞愣坐了许久,没忍住悄悄摘下了盖头。
雅致的房间猝不及防撞入眼帘,宽敞的床榻四周笼着轻纱,掀起的一侧对面放着一扇白孔雀屏风,点缀了琉璃,闪闪发光。
而两侧的白瓷瓶插着新摘的红梅,顿时冲淡了奢华,成了点睛之笔。
尹稞在心里狠狠赞叹了几句王府不凡。肚子也发出一声长叹。
真奇怪,为何萧隐有吃,她却不行。走的时候忘了问问稷叔,是否成亲都是这么个规矩。
尹稞东张西望,只盯上了桌案上一瓶酒与一盘花生。
莫非这便是给新娘准备的吃食了么?
她坐到桌前,迟疑着抓了一把花生,小酌一口。
是桑果酒,入口甘醇,却又与从前喝过几文钱的都不一样。似乎能从喉口泛出滚烫的气息,渐渐攀附上她的脸颊。
果然是难得的好酒,连瓶都是上好的白瓷。阿稞一口花生一口酒,恍若一只囤满了过冬粮食的小松鼠。
萧隐走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尹稞的盖头反扣在头上,怀里还抱着合卺酒的瓶子。
他蹙了蹙眉,轻唤了一声:“珂珂。”
端坐在床前的人一言不发。
他洁白分明的手握住秤杆,缓缓挑起尹稞的盖头。
少女双颊绯红,脸上挂着醉人的笑,清澈透亮的眸子对上他的眼神,而后猛然滞住了。
一双春雾氤氲的眼眸。
不正是早晨解救了她,却被她顺手借走了马的那位倒霉公子么。
“是,是你啊……”她讪讪低了头。
萧隐愣了愣,拉了张凳子坐下,正对着尹稞,灼灼的目光令她避无可避。
“好巧,我不知道今日你也着急成亲。”
这说的是什么话,尹稞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萧隐始终没有开口。
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那马还在沈府门前的,你明日就可牵回来……”
“还有呢?”他忽然问道。
“还有……”尹稞期期艾艾半刻,小心翼翼瞥向他,“还有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尹稞竟觉得萧隐的眉眼中透露出浅浅的失望,可在这样一张俊美的脸上倒显得不大真实。
烛火摇曳,勾勒出萧隐的下颌,他向后靠了靠,漠然望着她:“不打算解释你为何出现在城门前?”
尹稞张口却及时顿住了,随后红润的小嘴委屈地撅了起来。
她不知该作何解释。沈珂在成亲当日根本不会无缘无故从沈府跑到长乐门。
“还是我替你解释?”
萧隐的指节在桌案上敲了敲,并未用“本王”自称,
“有人告诉我,王妃自太子册封大典那日瞥见了太子的风姿,从此芳心暗许。”
尹稞心中一惊,暗自责怪起沈珂。不是说未迈出过房门吗,怎么又与太子扯上了关系?
她凝视着萧隐,脑海中翻腾过千万条说辞,却挑不出一条能用的。
落在萧隐眼里便成了无话可说。
他垂眸道:“今日若是未曾碰见那壮汉,你是否就不打算回府了。”
“没有!”尹稞急忙否认,“我怎敢逃婚。太子是你侄儿,隔着一辈又怎能与宸王你相提并论。”
“你说什么?”萧隐深水般的眼眸中竟闪过不易察觉的怒意。
尹稞素来谨慎,这便捕捉到了,瞬间意识到是说错了话。
“我,我……绝对不是因为你比他辈分高才选择你的。”
越描越黑。
尹稞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隐望着眼前不知所措的少女,半晌无言。她与儿时的个性倒是全然不同了,这些年沈家是怎么养的女儿。
须臾,他道:“你从前,叫我茗客。”
一瓶桑果酒一滴不剩皆在尹稞体内灼烧,如今已难以思考。她木讷地抬起头瞧着萧隐。
看来,沈珂与萧隐从前是青梅竹马了,难怪他方才问东问西。原来宸王也会吃醋么?
她不由自主弯起唇角,目光逐渐下移至萧隐的唇。
“品茗的茗,蓬莱客的客。”
尹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恍恍惚惚越发觉得他与大人很相似。
大人微隆起的唇峰之间凹陷尤为明显,上唇略薄于下唇,泛出饱满的樱红。以至于那两片唇瓣说话时,尹稞总是忍不住盯着看。
如今仔细看来,萧隐也是。
无人教过她成亲后夫妻该做什么,但她看过隔壁的赌徒抱住媳妇猛亲了一口,那小媳妇羞羞答答说要进屋。
她想,大概成亲就是可以亲一亲夫君的吧。
萧隐主动谈及过往,却见她眼神迷离,一句也不回,心上莫名烦闷。
“王妃真是贵人多忘事,过去之事竟一点也……”
花瓣般柔软的触感冷不防堵住他的唇,桑果酒的香甜在唇间绽开,脑海霎时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