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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点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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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日一定叫你这臭丫头求饶才行!”王婆子耀武扬威地瞧着尹稞,提着刀又冲来。
“答不答应赔钱,不答应今日这刀就要落在你脸皮上了……”
尹稞从容地望着王婆子的菜刀从天而降,正欲伸手捉住她的手腕,胳膊忽然被身后某个力量牵扯住了。
而后猝不及防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却也恰巧躲开了王婆子这一刀。
就像续了满腔力要亲自还击,一拳却挥了个空。
她蹙眉抬起头来。
王婆子狰狞的面孔一瞬间僵住,转而敛声道:“哪家的公子生得这般俊俏,却偏偏要来趟这浑水。”
手中的刀向身后藏了藏,目光上下打量着来人,仿佛在看一件难得的珍宝。
要是把家里的丫头王翠翠叫出来就好了,说不准能被这体面的公子哥相上。
尹稞知晓王婆子家中有一女一子,见着她一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神情,隐隐为她捏了把汗。
大人最厌恶这样的人。从前的她也是这一份子。
萧隐顺势将尹稞拉到了身后,脸上却看不出特别的神情。
王婆子见他不说话,解释道:“你有所不知,这丫头是个贱骨头,欠钱向来不还了,我若不这么讨债就讨不回来了。”
“正好啊,公子你看起来是个体面人,应当知道这欠钱上了公堂是要吃官司的吧,快替我提点提点这贱……小丫头。”
她露出了讨好的笑。
尹稞心中暗自咒骂了一声,眉梢却微微下垂,用惊慌失措的神情仰头去望萧隐。
“我不是让你在八珍坊等我么。”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线。
她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等了许久,等不来你……”
王婆子狐疑地盯着面前的两人,觉得周遭的气场逐渐变得难以融入。
这丑丫头怎么可能认识这么个风流倜傥的公子?这公子望着她时,那双眸子竟会流露出不可言说的温柔。
“要不公子你来替她赔这钱?”王婆子退而求其次。
“我不欠她什么。”尹稞扯了扯萧隐的衣袂,“你别理她。”
萧隐浅浅颔首,目光落在她溅上雪水的鞋上,方才被王婆子丢到地上,连裙摆也沾了大块污泥。
“我不傻。”他轻声道。
尹稞倏然感觉自己冰凉的手被一双温热的手攥住了,掌心的柔软抵住她的指尖,胳膊蓦然一僵。
她转头恰巧能看见萧隐好看的下颌,和衣领之上隆起的喉结,上下滑动。
王婆子盯着两人紧扣在一起的手,眼睛直了,忍不住道:“这丫头何时出去勾引的你?她分明平日里都住在我眼皮子底下……”
“你脏了王妃的衣裳。”
尹稞忧心王婆子说的太多,本欲打断,却先听见了萧隐淡薄的声音。
一如既往带着不容置疑的泠然。
王婆子竟说不出话。
什,什么,王妃?
为何心生畏惧,无法反驳……
手上一紧,尹稞被萧隐牵离,冷不防扑向他身后乌黑的发丝,与茶籽香撞了个满怀。
她默默跟在萧隐身后,心中很是不爽快。
若是今日他不来,王婆子定然不会还好端端站在那里,她能动手绝不动口,而他一来便只会留下这轻飘飘的一句话。
这便是上流人与她的不同么。
尹稞垂下眸子,期期艾艾道:“方才你看见长乐门前的人是怎样张牙舞爪的姿态,所以你说的那种地方,是这个意思么……”
低俗、刁钻、卑微。
萧隐蹙眉,低头望向她,不知为何,他分明带她避免了无谓的争端,面前的人却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失落而又小心翼翼。
“小年那日我出府,有幸看见太子祈福大典的车队,他在那金色的车辇上受万民敬仰,那时我便想,有这样闪闪发光的人,自然也有卑微到尘埃里的人。”
她仰起脑袋,认真地瞧着萧隐的眸子:“这些人也不想生在泥泞中,可是无从选择。既然有人生来要被敬仰,那自然要有人匍匐在地,他们不该被鄙夷。”
“茗客,身在高堂的人能感同身受吗?”
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天空的飞雪从柳絮化作齑粉,落在她毛茸茸的头顶。
萧隐加快了脚步,并未回答。
年幼时的沈珂只谈诗情画意,尤其为江南的春天和塞北的雪动情,即使读到“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时,仍旧未有丝毫悲悯。
如今为何仅仅是谈及长乐门前的百姓,便已恸然。
*
夜幕初上之时,萧隐照旧去水榭台的那棵木棉树下练剑。
可今日的水榭台与从前的都不一样。
步子蓦然顿了顿。
木棉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挂满了点亮的绢灯,星星点点,恍若一树流萤。灯盏在风中摆动着穗子,火光摇曳,点亮树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怔怔望着满眼亮堂的画面,脑袋里嗡嗡作响,不知是愤怒还是惊诧,眉宇间却像是有什么被冲散了。
树下两个小丫鬟正在系最后一盏灯,见他走来,乖巧行了一礼。
“何人让你们来的?”
小丫鬟脆生生道:“回殿下,是王妃。”
另一个低声道:“王妃说殿下总在暗处练剑,看起来……很孤独。这满树的灯就当作是今日替她解围的谢礼,图殿下一笑。”
萧隐听罢攥紧了剑柄,心中一阵烦闷。
她是傻子么?以为他是爱看灯的姑娘?
简直多管闲事。
“奴婢记得殿下喜在暗中练剑,可王妃吩咐了奴婢不得不从。殿下,要不现在全都解下来……”
“别动。”
萧隐几乎是下意识喝住了丫鬟。
小丫鬟握住灯的手即刻停住了,止不住颤了颤。
萧隐见她们战战兢兢的模样,长舒一口气,敛声道:“都回去。”
“就按她的意思,每夜来点上。”
*
果真如萧隐那日在暗羽说的,次日他便出了府,几日未归。
尹稞自从知晓他的身份,更加担忧自己在他面前露馅。
萧隐实在是个难以琢磨的人,或许戴上面具后才是本真的他,她赌不起。
强烈的求生欲令她想早日习惯现在的身份。
先从吃饱饭开始。
萧瑶已在府中住了三日,尹稞拿出惯用的卖惨手段,依旧打着从前被二房打压的名号,请郡主教她礼仪和穿着搭配。
有当朝永昌郡主当夫子,她觉得仿佛推开了东华门,也能进宫瞥得公主皇孙的一星半点日常。
萧瑶虽直爽热情,当起夫子来却严厉得紧。第一日便将她囤了半橱子花花绿绿的衣裳彻底丢了出去。
害得尹稞心疼了好几日。
饭桌上懂得了基本礼仪,夹菜也就不再畏畏缩缩,思虑再三,用膳自然也要比从前自在许多。
一边学礼仪,她也迫不及待要借机汲取其他的技能。
自打她记事起,父亲便是暗羽的帮主,那时暗羽还在交州南陵郡,比不上京城繁华,她自小跟着父亲学习武艺,却又不得不过躲躲闪闪,遮遮掩掩的日子。
那时父亲说,这是暗羽人的宿命。
不让她识字,防止窃取情报时看见不该看的,惹上祸患。不让她打扮,忧心出任务时惹眼被认出来。
后来,南陵郡战乱,父亲带着她与暗羽向京城逃难,却在路上身染重疾,临终前最后一件事竟也是教给她易容之术,再三嘱托她日后以假面示人。
如今撕开伪装,成为另一个人,她才有自由的权力。
这便迫不及待想要撇开暗羽帮主的身份,去触碰常人的世界。
尹稞识的字不多,可壹贰叁之类的数字还是识得的。
首先想到的便是做账。她想以学管账为由头,再学些日常开销之物怎么写。
技多不压身,日后若是不干暗羽这行,还能做个账房。
“翁叔。”她嬉笑着找到了王府账房。
一双鬓斑白的老者急忙从位置上站起来,恭敬行了一礼。
她蹙起眉,楚楚可怜道:“今日叨扰是想麻烦你一件事。”
“王妃但说无妨。”翁旭毕恭毕敬道。
“自打入府以来,能为殿下做的事少之又少,身为女人,以色示人终究会有残败之日,因而这几日我总是吃不下睡不好,忧心殿下不知何时又会纳妾。”
她垂下眼眸,学着争风吃醋的小女子讪讪道:“我想,学些有用的东西或许能讨殿下欢心。”
“所以翁叔,你可能教我些账房之事?殿下见我上心操持府中之事,定然欢喜。”她弯起眼尾,粲然一笑。
女人的小心思罢了,常人自然不会拒绝。
然而翁旭却不假思索道:“并非老奴不教,只是做账之事颇为繁琐,王妃上手多有不便。”
“哪怕是花拳绣腿在殿下面前装装样子?”尹稞不依不饶。
翁旭见状上前一步,凑近了悠悠道:“王妃心系殿下,老奴倒是有一招。”
他抬眼瞧着尹稞:“殿下爱茶,王妃可与茶师论道,自然能深得殿下之心。”
并不答复她的话,不过一句来回,便巧妙扯开了话题。
若是寻常女子,早已醍醐灌顶将心放到了茶艺上。
只是可惜尹稞并非当真要讨萧隐欢心,心思还恰巧比常人敏锐些。
在她说完自己的请求后,翁旭第一个眼神投向了桌上整齐的账簿,而后将手头的一本向自己身边偏了一厘。
从书案走到她身边这几步,神情显然轻松了不少。
似乎生怕她提及有关账簿的任何事。
尹稞弯起眼眸,细碎的流光在眸底流淌,不动声色道:“那便不叨扰了,想来还是茶更好学些。”
翁旭堆起满脸褶皱,躬身又行一礼,混浊的眸子掩盖了不易察觉的得意。
宸王妃到底也只是个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