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依旧》今朝

6、成长（2）

　　时光便在小孩的期盼与期盼达成中过去。玉如卿三人到山东之后，便为罗亦贞定了山东姜家的嫡次子，山东姜家是山东当地大族，姜家老爷现正在京城任吏部侍郎，吏部尚书将近七十，姜老爷极有可能成为继任。此门亲事能成，与睿王彼有干系，姜老爷的妹子，便嫁给了睿王妃娘家，永宁侯府的三兄。
　　亲事一定，玉如卿一行人便又南下回长沙，罗亦贞已满十四，六月便要及笄。姜家公子现今十七岁，虽还不急着马上成亲，却也不能等太久。玉如卿虽自罗亦贞出生起，每年都会准备一部分嫁妆，但临到头了，却觉得仍旧有许多东西未准备好。她只此一女，如珠如玉，即便不能十里红妆，却也不能认小看。
　　紧赶慢赶，在清明时分，他们一行人终于回了长沙。长沙多雨，他们准备南下时，便送了信回来，华菁便领着人趁着有太阳的日子将华卿堂上上下下整理了一遍，因此，当玉如卿三人回来时，华卿堂完全不像几个月无人住的院子。
　　罗亦旭回来后，周润又多了一个小伙伴。他便也不再随罗浩玉城南书院，而去岳麓山读书。岳麓山是长沙名山，先是道士修道之地，随着南方不断开发，长沙城亦繁荣起来，道院被和尚占领，成为佛山。到唐宋时期，儒学从北方、东南向中南、西南发展，岳麓山风景优美，十分安静，离长沙主城只隔湘江，十分适应文人读书，便为官府征为书院。佛寺由此被赶到山腰，而不知何时，在岳麓山顶，又悄悄建起一个小道观。如此，岳麓山便成为一个山底儒学、中部佛学、山顶道学之三教之山，成为长沙城的人文中心。但岳麓书院的院长并不称院长，而称山长，即儒学方是此山之主，佛寺与道观均在书院的领导之下。
　　罗浩、罗从信、罗从义均自小在岳麓山读书，此山于罗家而言，十分熟悉。现任岳麓山长是罗浩的好友，亦是罗从信、罗从义的授业之师张越，张越乃前朝十二年的探花郎，后因座师下狱，对官场心灰意冷，便被当时的长沙知府聘为山长，一直到如今。他年龄与罗浩相仿，他年轻时十分英俊，故能博得探花之名，但长期从事教育工作，整个人打磨得十分温和，见人便三分笑。罗浩领了周润、罗亦旭过去，正遇上张越每旬一次公开讲课，今次正讲到《大学》的“正心诚意”章。
　　岳麓书院虽是书院，亦为家贫者提供生活资费与住所，然不同年龄段学生，授课方式并不相同，如罗亦旭、周润这样的小学生，便是每日固定上课，六艺皆学。而十五岁之上的大学生，则主要是自习。但各位老师每天会安排固定时间来回答学生疑问，每旬有一日会寻找大儒还公开讲课，之后便是大辩论，任何学生都能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见。每旬到这日，便是岳麓书院相当热闹的日子，长沙城里各个书院的学生有时间便都会赶来，甚至领县、邻郡、邻省的官员、士人来长沙，都要体会一下此日情状。
　　周润没想到，自己首次来岳麓书院，便遇到如何盛况。岳麓书院占地极广，一直从岳麓山底延绵自湘江边，岳麓书院建在山底，自湘江边往岳麓山走，是一大片竹林，竹林往里，又是一片桃林，之后便看到一个小亭，名曰“自卑亭”，取《中庸》“登高必自卑”之意，自卑亭便是山底，自卑亭之后，便是步步登山了。罗浩三人坐船到了书院的巨大石碑前，通过竹林之后，便看到几十匹马、马车等放在桃林中，岳麓书院讲公开课的地方要往里走三进，然而，二进的院子中便站满了人。周润看得咋舌，道：“好多人。”
　　罗浩抚着胡须道：“每旬的此日，都是书院盛事。”
　　周润疑惑：“湖湘文化如此之盛，怎么进士如此之少？”
　　罗浩笑道：“湖湘文化讲究学以致用，并不追求科举制艺。”他轻声对周润道：“润儿，你若以后想做一番事业，千万不要浪费这几年岳麓书院的时光，他们可能不擅科举，但绝对不少治世之才。这里面许多人，在制艺科举之外，有不少其他方面的专才，如农桑、水利，你用心观察，以后便知。”
　　周润闻言，越加对未来充满期待。张越此次讲解，引发湖南至东南儒者之间有关“正心、诚意”的一次大辩论，姑且不提。此次讲课一直持续到下午，罗浩三人一直等到晚饭时分，才见到讲得口干舌燥，却红光满面的张越，张越见到罗浩，更是高兴，“子渊，你来了！”
　　罗浩看到老友一脸红光，由衷高兴，“今天真是受益匪浅，我们也听了半天。你后面的对答尤其精彩。”
　　张越知老友从不夸张，见他如此评价，更是高兴，本要就此话题多谈，见他后面跟着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娃，便问：“这位小友便是……”
　　罗浩点头，“以后要麻烦你了。”
　　张越道：“哪里哪里，有学生我就教。”说完哈哈大笑。说完便叫来一个管理教务的人员，又让罗亦旭领着了解书院架构。他自己便领着罗浩上了岳麓山上的麓山寺，找麓贤方丈论佛去了。
　　岳麓书院的布局与其他书院一样，亦分为教学、藏书与祭祀三大部分，主体部分的前部分是教学区，中心便是公开讲学的院子；此中轴线再往里而是藏书楼，有四层楼高，里面的书大多数为各代皇帝御赐，亦称“御书楼”。大堂左右两边是两个院子，各有十多间屋子，提供给异地贫困学子居住。书院主祭孔与儒家十大圣哲，另有历代书院山长与优秀学生。而祭殿后面，则另有多间授课教室，教室后面便是岳麓山，十分安静。罗亦旭领周润过来，周润发现教室有大有小，大的可坐三四十人，小的只有两个桌子，罗亦旭解释，“这些小教室是供人讨论之地，学海无涯，若有共同兴趣者，则可在此相互学习，亦可不打扰别人。”
　　周润年纪小，尚未进学。他在王府亦随睿王识字，虽也跟着世子学习，却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由对未来的学习也充满期待。他问罗亦旭，“旭哥哥，你的兴趣是什么？”
　　罗亦旭摸了摸头，“我很小便由父亲领我读祖父所著地理书，对地理尤其感兴趣。我的愿望是，描一幅天下舆图。”
　　周润道：“好想法。”
　　罗亦旭虽已十岁，却仍旧保有天然童真。虽然周润较他小许多，对周润的认可，他亦喜形于色，咧嘴大笑。
　　书院离较府坐马车至湘江边大约两刻钟，再从渡河过来，一刻钟左右，并不算远。罗亦旭骑马过来，要更快一点。这对周润来说并不是难事，他三岁起，便要读书、识字、骑马、练武，到了长沙后，反而生活更轻松一点。

　　与周润不一样，一岁多的罗亦舟则懒散得不行。她大多数时间呆在徐氏身边。罗府外面的生意有罗从义管理，府中只有几个人，玉如卿回来后，徐氏便全交给她了。主院三十来人，都是用熟的人，于是便将一股热情全放在了小孙女身上。偏偏这个小孙女与其他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一样，不吵不闹，一个人坐在那里便可以玩一天，看到有人看她，便咧着嘴笑，实在是可爱极了。
　　华菁上药堂坐诊的日子，罗亦舟便不去主院，央着华菁要同去药堂。华菁多为义诊，看病并不收钱，对于药物亦只收成本钱，她的医术又不错，故她坐诊时，往往忙碌非常。刚开始，她并不想带罗亦舟过去，但带两次后，发现亦舟并不吵闹，反而对来诊断的小孩有着特殊的抚慰作用，便渐渐习惯了带她过来。罗亦舟三岁之后，便慢慢可以胜任一些配药工作，华菁在旁固然审视，发现自己的女儿不仅安静，做事亦十分有韧性。虽然三岁还看不出天份所在，但小小年纪，能长期随母与各类穷人打交道，对于这样的世家小姐来说，亦十分难得。
　　罗浩则发现，罗亦舟对算术特别有兴趣。有一年年底，她坐在罗浩怀里，看罗浩查看账本，指着上面的数字问罗浩：“祖父，这是收入和支出吗？”
　　罗浩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是啊，这些东西你以后都要学的。”
　　罗亦舟扭着小脖子去看罗浩，拿出怀表，道：“祖父，我们为什么要写这么麻烦的数字呢。你看这个怀表上的数字，可简单多了。”
　　罗浩问她，“亦舟的意思是？”
　　罗亦舟道：“账本用数字很多，为什么不用怀表上的数字替代呢？”
　　罗浩一怔，“你认为怀表上是数字吗？”
　　罗亦舟问：“不是吗？”又道：“即使不是，我们不能自己发明一些简单的数字吗？”
　　罗浩想了想，拿出一张纸，誊抄了一张，交给罗亦舟，“亦舟，这张是府里年底梗米的买入量与用量，你能不能用你的想法，试着做个账，给祖父看看？”
　　罗亦舟接过那页账，道：“好的。”
　　罗亦舟便拿出自己的小羽毛笔，先将上面所记的账目转化为阿拉伯数字，之后又分收入与支出两栏，按日期填入，再将余存算出来，这样所花时间，不过半盏茶时间。罗浩一直注意这边的情况，他手中的茶尚未喝完，便听罗亦舟道：“好了。”
　　他拿过来一看，十分惊讶，刚刚整页的账本，按罗亦舟的方法，不过一个小表，占不过半页纸。她的书写方法是横排，虽与当时的习惯不同，却反倒十分清晰。他道：“亦舟是如何想到这个方法的？”
　　罗亦舟道：“母亲的药堂，药物很多，每次理账都很麻烦。我一直戴着怀表，有次突然想，怀表上字应该就是夷人的数字，虽然扭扭曲曲，却简便多了。”她扬起头，“祖父，亦舟其实想了许久了，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罗浩闻言，十分感叹，这样小小的孩子就知道动脑筋，实在难得。他又听罗亦舟问他，“这个方法可以吗？亦舟本想用于药物上，每种药物一个小账册，这样进出十分清晰。”
　　罗浩道：“当然，十分清晰。”
　　罗亦舟轻轻一笑，拧了拧小眉毛，“只能记数字，若是记钱财，还是我们的字好，这种字十分省事不少，但却十分容易被人串改。”
　　罗浩点头，“确实如此。”说着又神秘一笑，“放心，祖父有办法。”
　　罗亦舟没想到的是，她的这个想法，成为周润与罗亦旭此后在长沙城内，普及平民教育中，最重要的课程。而这个小小的课程，此后促成了大盛朝最大的财税改革。
　　小孩的日子，每日很长，每年很短。在这种流水似的日子里，罗亦舟长到了八岁。而八岁的罗亦舟，却被认识她的人，送了一个“痴人”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