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表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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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十岁起，陈望便对“三个永远”做好了准备。
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
永远不知道这具身体会出现怎样的异变。
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能破戒。
吸血鬼也好，混血也罢，对他来说，自己“究竟是谁”并不那么重要。就像十七年来他始终坚持的那样，只要不吸食血液，就算不是人类，他也有资格把自己视作人类。
视作陈祺的同类。
陈祺……
他看不见她，却能感知到她的存在——拜吸血鬼敏锐的感官所赐。雨越下越大，皮肤冰凉的触感中和了体内的燥热，骨子里烧灼的痛楚却未减分毫。这具身体好像瞬间老了十岁，就连抬手拂去糊住眼睛的雨水都做不到。低垂着头，脊背一点一点弯下去，终于在某个节点，膝盖重重砸在地砖上，他大口呼吸，心脏却干得几欲开裂。
现在他的样子，大概像动物园里的兽类，又或更恐怖。陈祺在看着他吗。她会被他这副样子吓到吗。会厌恶吗。二楼的卧室仍亮着灯。陈祺喜欢暴雨天。她说暴雨天待在家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他们会在阳台赏雨喝啤酒。尽管……他根本尝不出啤酒是什么味道……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不到雨水了。陈望将额头顶在地砖上，努力把自己撑起来。
陈祺蹲在他身边，正给他撑伞。她的半边衣服和头发都淋湿了，眼睛却很明亮。
“陈望，”她说，“我们回家吧，回家洗个热水澡。”
“您真的一点不怕吗?”
陈祺头都没抬：“这里是人区，你头顶就是摄像头，我想你不会在这里伤人。”
那人没忍住笑出声来：“您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莫非你指的是我弟弟，”陈祺努力把陈望扶起来，“不好意思，如果他想要你这样的人的帮助，恐怕不会自愿选择在人区生活十七年。”
“您很相信他，他看起来也很相信他自己——这很愚蠢。”那人说，“用意志去和自己的基因本能作对，是人类最爱做的蠢事，他很显然受了此种文化的荼毒。陈小姐，我不打算向您隐瞒——我是他的同族，奉家族之命来帮助他恢复吸血鬼身份。他不是普通的混血，无法通过正规程序留在人区，不接受我们的帮助，若他成年后被人类政府发现端倪，您和他都会面临牢狱之灾，他甚至有可能丢掉性命。作为他的姐姐，您真的希望看到这个结果吗？”
过去一周陈祺常常失眠，以至于今天真正面对这样的处境，她心底反倒有股释然的情绪。陈望确实是吸血鬼与人类的混血。她不知道陈青云当年是如何瞒天过海，将陈望登记成人类的，但她清楚陈望的假身份是一个定时炸弹，就算吸血鬼家族不以此威胁他们，也不知哪天就会引爆。退一步说，现在吸血鬼家族想要回陈望，这对陈望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雨太大了，我得先带陈望回家。”她开口，“这位先生，如果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也去我家坐一坐吧。”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从她怀里接过陈望，默默跟在她身后。陈祺打开家门，那人在门口挂好雨衣，径直扶着陈望向二楼卧室走去，看来对她家做过调查。
“抱歉，陈小姐，请容许我重新介绍自己。”那人安顿好陈望，缓缓走下楼梯。他看起来似乎与她同龄，生着细长的眉目，皮肤与陈望一样雪白，一头长发垂至腰际，与其说是吸血鬼倒更像个古人。“我是来自闻人家族的闻人霁，此次来是奉族长之命——将陈望带回家族。”
陈祺略一沉吟：“所以……你们的家族在什么地方？”
“沉香市。吸血鬼与人类不同，不会脱离家族而居，所以我们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居住在沉香。闻人家在沉香乃至全国妖区，都是极有名望的家族，我族族长闻人霜先生是吸血鬼长老会成员。”
沉香市，可不正是陈青云的故乡。自来了清潭，陈青云便再没有回过那里，陈祺自然也从未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曾经她也困惑于亲人的冷情，但慢慢也就习惯了。
为什么偏偏是沉香呢。
她刚淋了雨，此刻才感到有些冷，哑着嗓子问道：“陈望怎么样?”
闻人霁倒是很明白她的心思，倏地笑起来：“陈小姐，您放心，我们吸血鬼没那么容易生病。倒是您，应该立刻洗个热水澡……这样，我长话短说如何?”
说着，他坐到她身边。“刚才我已经说了，陈望不是一般的混血。据我所知，他是家族里一位血统非常尊贵的女士与一名已故的男性人类所生，由于闻人家族内部向来严禁血统纯正者与人类来往，所以这种情况是非常罕见的。我们猜想，那位女士大概是害怕遭受家族惩罚，又不舍得这个孩子，才托您的母亲带走了他，又因为混血的超能力觉醒通常比较迟，幼时的陈望才能顺利躲过监测，拿到人类身份。”
“尽管他只是个混血，鉴于其母的身份，他的血统可能比我们想象中都要纯正，绝对不适合再在人区生活下去。且不说我们希望他回归家族，您若独自与他生活在一起，也很难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陈祺安静地坐着，半晌才问：“刚才在外面，你说要带他去‘试些好药’。你的意思是，陈望他会需要人血，是吗?”
她这样直白，闻人霁的神色反倒露出一丝不自然：“血统越纯正，对新鲜血液的需求越强烈，所以……没错，这是非常有可能的。”
“原来如此。”陈祺点点头，“那么，你们打算怎样把他带走呢?不论如何，陈望如今的身份还是人类，不是吗?”
“是啊，所以这件事只能暗中进行。”闻人霁回答，“或许您知道，我们吸血鬼有两种方式来发展新成员，一种是和你们人类一样的生育，另一种……叫做初拥。”
初拥……就是那个文佳佳提过的，吸血鬼家族几千年来秘不示人的仪式?
“初拥到底是什么意思?”
“抱歉，陈小姐，依照家族规定，我不能和您分享初拥的具体细节，您只要知道它是我们发展成员的一种途径就好。”
“好的，既然初拥是一种不依靠性繁殖就能发展吸血鬼的途径，那我只能假定，它意味着你们能通过某种仪式，将其他种族转化为你们的同类，比如将人类直接转化为吸血鬼?所以你的家族是希望……陈望伪装成渴望得到吸血鬼身份的人类，再假意接受你们的转化?”
闻人霁眼底闪过惊异，大概没想到她能如此顺畅地消化这些知识。
陈祺继续说道：“可据我所知，国家虽然允许混血自由选择身份，但并没有允许人类自由选择成为吸血鬼吧?你所说的初拥，应该是你们吸血鬼自古有之，但如今已经被人类政府视作非法的行为。”
闻人霁眯起眼睛：“所以我才说，这件事必须暗中进行。既然我们不能收归陈望，那就让陈望主动来找我们。”
闻人家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陈祺没想到的是，他们口口声声说要把陈望“带回家族”，却无意更改陈望名义上的身份，闻人家族在意的，似乎只是陈望能否真正归顺、融入他们的群体。吸血鬼的家族归属感真的这么强吗?
突然之间，陈祺明白了闻人霁对她如此恭敬的理由。依他在家族里的地位，绝对比她要年长得多，却对她言必称“您”，这是因为闻人家族有求于她。
陈望如今还未成年，想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顺理成章地接触到吸血鬼，他需要一个人类领路人……他的姐姐、一个有丰富采访经验的自由写作者?这再适合不过。
“既然你们已经将我们姐弟俩调查仔细，我也不妨开门见山好了：”陈祺放下茶杯，“我近来正有意参加一个非虚构类写作项目，如果能够得到采访吸血鬼家族的机会，我和我的助手就都可以走正规程序进入妖区。一个工作量如此庞大的项目……没准可以申请到三年以上的开放权限。”
闻人霁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原来陈小姐早就猜出来了。那我也不绕弯子，陈望的身份特殊，我们必须让他回归家族，接受吸血鬼该有的教育。只要您答应带他来，关于写作项目的事，我们尽可商议。吸血鬼家族的唯一采访权有多珍贵，想必您心中有数，毫不夸张地说，哪怕只是向人类社会漏出那么一点点，也够您这辈子衣食无忧了。总而言之，这笔交易，您绝不会吃亏……陈望?你怎么下楼来了?”
陈祺猛地回头，见陈望正站在一楼楼梯口，手扶着栏杆，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她瞬间意识到闻人霁刚才的一番话正是说给陈望听的，为的是离间她与陈望的关系。
现在一见陈望，她就有些头疼。谁都明白让陈望回归自己的家族是最合适的办法，可是……陈望大概更希望她能完全尊重他本人的意愿吧。
“你们都已经谈妥了吗。”
他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她，恍若在看一个丢下孩子多年又突然出现的母亲。陈祺没有躲开那道目光：“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重要吗?”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能完全信任她。在她心里，可能比他重要的东西太多了。阿姨，这栋房子，写作，孟妍姐……兴许都要排在更前面。就好比现在，她怎么好意思问他是怎么想的?
难道他的想法，还表露得不够清楚吗?
为什么这副表情，活像遭人遗弃的小狗。陈祺在内心长叹一口气，转头向闻人霁道：“我们还需要一点考虑的时间，时间不早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留宿一晚。”
闻人霁自然不会答应，只说自己这个月都会待在清潭妖区办事，留下联系方式便匆匆离开了。
陈祺和陈望一道将他送出门，等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空间又陷入沉寂。陈祺转过身，注意到那条吊坠已经不在陈望脖子上了。
“你恢复了，”她说，“他对你做了什么？”
陈望抿紧嘴唇，眼神飘开，半晌见她仍盯着他不放，只好说：“我服了类血制品。”
陈祺眨眨眼：“感觉好吗？”
陈望猛地回过眼神：“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想知道第一次吃自己该吃的食物，你感觉好不好。”
陈望似是被她气笑了，低头用手捂住眼睛：“陈祺……你一定要这样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你聪明得很，只是喜欢装傻。”陈望垂下手，眼睛亮得如同黑曜石，“什么叫‘我该吃的食物’？十七年了，这是我第一次碰那东西。十七年来我吃过最多的是你喜欢的食物，就算不知道它们的味道，只要你坐在我对面，说今天的饭菜好吃，一切就足够了。你不明白吗？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食物。如果重要的是食物，那么你以为……”
“今天你还能站在这里吗？”
他再次朝她靠近，两人间的缝隙变为游丝般孱弱。借助玄关不算明亮的光线，陈祺发现陈望的瞳孔放大，且微微变红，那种眼神令她想起电影里终将露出獠牙的面孔，却又多了几分无助。外面的雨声仍大着，一种潮湿的感觉入侵了她的理性，等陈祺反应过来，她已经伸手抱住了他。
这大概是童年潦草结束以后，他们第一次拥抱。陈祺环住陈望的脖子，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最终沉默地弯下脊背，任由陈祺将他拉向自己的颈窝。两人的呼吸彼相起伏，渐渐同步为一种节奏。
“陈望，”陈祺闭上眼睛，轻声说，“你看，你不发作的时候，不是很好吗？离我这么近都没有问题，所以为什么要躲着我呢？为什么要隐瞒？难道你以为，我知道你是吸血鬼，我们的关系就会不一样吗？陈望……你永远是我的家人，你明白吗？”
当饥饿被缓解，她身体的香气便会变得单纯，最接近人类自己能够闻到的气味。陈望闭上眼睛，放肆却又小心地呼吸。她说他永远是她的家人，这句话是天堂，却也像一把小刀，细细凌迟他的心脏。吸血鬼是记忆力极好的动物，从不轻易遗忘，他不明白的是为何人类可以不受特殊记忆的蛊惑，如此坚持于固化的关系，将身边的人绑缚在指定的位置上。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不能也不想再陪她装傻。
“如果我说，我想要的更多呢？”陈望摈住呼吸，试探着搂紧她，“如果我说，我不止想做你永远的家人，还想做你唯一的家人……”
一直以来抱着这样的幻想生活，也许想过总有一天会说出来，却没计划过真的说出来。话脱口的一瞬，陈望突然意识到自己冲动的缘由，是她的怀抱过于温暖，让他产生了一种“许久未有，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的惶恐。
原来……是这样啊。陈祺睁开眼睛。
不是因为反感她干预自己的生活。陈望的秘密埋得太深又太浅了，像老房子底下的树根，安静地注视她往屋里搬进无数对他的解释，亦安静地撬起整座房子的屋角，在漫长的时间里耐心等待着将它彻底倾翻。陈祺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依恋这个怀抱，依恋这种被陈望暗中倾慕着的感觉。在这样一个时刻，她迷茫于自己对陈望究竟怀着何种感情。这种喜悦是真实的吗？或只是虚荣作祟？
她深吸一口气，从那个怀抱里挣脱开来。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章 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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