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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所谓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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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陈祺坐在餐厅门口等候的座椅上,望着商场顶空漂浮的巨大气球。她遗传了陈青云的体质,免疫力低容易生病,又是自由职业者,社会关系比较简单,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宅在家里,很少出来逛街娱乐,今天难得享受外面的花花世界,心情也明亮起来。
气球下方悬挂着长长的宣传横幅。她顶顶陈望的肩膀:“楼上美术馆有展览,想看吗?可一百五一张票也太贵了吧?跟博物馆差不多了。”
陈望顺着她的视线望上去,笑笑:“现在谁在正规渠道买啊,网上二十搞定,你想看吗?想看我来买。”说罢就低头摆弄手机去了。陈祺愣愣地,回想起刚才买球鞋的时候,售货阿姨认出陈望和同学一起来过,感叹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陈望的生活也很丰富。
吃完饭两人上到顶层,进入展厅。展是现代艺术展,里面有许多在陈祺看来稀奇古怪的作品,最吸引她兴趣的是一个VR体验装置。一位澳洲艺术家将自己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以动画的形式还原出来,让参展者戴上VR头盔和手环体验。这大概是整个展览中最热门的部分,小小的体验空间外排起长龙,刚刚放假的小孩子们在家长中间来回穿梭。
陈望站在队伍里,颇熟练地戴上棒球帽,又把口罩往上提了提。他从小就这样,怕被围观,像是有人群恐惧症,陈祺早已习惯了。等候区的墙壁上挂着一些体验者的照片,陈祺抱着胳膊,百无聊赖地打量,突然发现其中一张照片上的身影很熟悉。
“……陈望,那不是你吗?”
虽然带着VR头盔看不清脸,但身形和穿着都是熟悉的,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陈祺终于回过味儿来:“你是不是……前不久刚和同学来玩过啊?”
陈望抿抿嘴唇:“嗯,就期末考完那天。”
那张照片上还拍到其他三个人,站在正在游戏的陈望身边,都只被镜头捕捉到半个身形,依稀看得出是一男两女。两男两女……陈祺怎么想怎么觉得是双人约会的配置,心里那点好奇快要把猫杀死了,正斟酌着怎么自然地打探八卦,那边陈望先开口了:“你别误会,本来一堆人约好一起来的,结果考完只剩下我们四个,张宇不好意思一个人陪两个女生,非拉我去的。那两个女生是高一的,我都不怎么认识。”
陈祺笑了:“原来是张宇啊。上次你们学校义卖,我和他一块卖饮料,他跟我讲了好多你的事,说好多女生都托他要你微信,还请他喝奶茶呢。”
陈望耳朵瞬间红了,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那天也是,合起伙来骗我,我其实看出来了,但不好意思走。”惹得陈祺大笑,笑够了才说:“怪不得你知道怎么买票便宜呢。其实你早说多好,早知道你看过了,我也不一定非要进来。”
陈望瞥了她一眼:“我觉得这个很好玩。”
正说着,一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从帘子里面钻出来,工作人员向他们这边招手。“你去吧,我替你拿着包。”陈望轻轻说,“我玩过了,在外面等你。”
她真的很少听陈望说什么东西“很好玩”,就连“很”这个副词他都几乎不用。上次见他用这个字,可能还是无意翻到他小学的日记本,上面写着一句:“阿姨去世了,陈祺很伤心”。陈祺走进体验区,认真听工作人员讲解手环的用法,然后戴上头盔。
她身处的第一个场景,是一间装修老旧的卧室,一个女人正蹲着给她喂饭。周围的家具都高大极了,陈祺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辆婴儿车上——看来这是那位艺术家最初的记忆。碗里的食物空了,女人站起身走出门外,只留下婴儿好奇地打量空荡荡的房间,陈祺追随着女人走到紧闭的房门前,却怎么也够不到门把手。
摁下转换键,画面瞬间切换至海边。陈祺和一个小女孩肩并着肩坐在沙滩上,脚边铺满闪闪发光的贝壳。小女孩的腿上沾满了沙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陈祺尝试走了几步,视角却根本没有变化,只能安安静静陪小女孩坐着,凝视眼前时不时涌来的海浪。
第三个画面还未出现,陈祺就听到空间里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视野明亮了,一个大人抱着她,跟一群人一起闯进一间卧室,床上躺着一位年轻的女士,陈祺猜测她可能是第一个画面中给她喂饭的女人、艺术家的母亲。接着她被放到远离床的位置,眼睁睁看着大人们将医生和那位昏迷的女士围住。陈祺听见那位医生说,她服了过量的安眠药。她试着从椅子上跳下来,绕着床走了半圈,想要将那位女士的脸看清楚,可是她太矮小了,只能从大人们身体的缝隙间得到一小部分的光线,逝者的脸始终模糊。
体验时间到了。陈祺摘下头盔,工作人员告诉她一共有八个场景,问她看到了第几个。陈祺随口说了一个数字,将手环递还给她,走出那片压抑的空间。
陈望就在门口等她,可陈祺放慢了脚步,突然想一个人静一会。人在现代都市里待久了,会逐渐封存起内心最真实的情感,直到某个瞬间被记忆的海浪淋个透心凉,才惊觉它从未离开。陈青云离世那天,她也是这样喘不过气,好像有人藏在她胸口,缓缓牵起她的两根血管,打了一个死结。死去的妈妈,活着的陈望,她唯二的亲人。等陈望长大,拥有自己的生活,组建自己的家庭……
她抬起头,陈望站在她面前,手里拎着购物袋和她的包。陈祺默默扯回自己的包,继续往展厅里面走。她有很多想问陈望的,总是如此,但疑惑像天边巨大而闪烁的星座,不能够通过理解任何一颗星星得到方便的解决。陈祺拐进一个黑暗的放映室,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巨大的屏幕上正在播放艺术家在东南亚某处破败的丛林内拍摄的影片。
陈望在她身边坐下。良久,放映室内只有昆虫震动翅膀的声音,混着远处隐隐的狗吠。陈望开了口,问她刚才看到第几个场景。
“第三个。”陈祺回答,“十分钟真的很短。我在第三个场景里绕来绕去,想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等回过神来应该看看别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全部看完了。”陈望说,“那个艺术家也有个姐姐,就是和他一起待在海边的小女孩……后面还有他和姐姐相处的画面。”说着,他笑起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阿姨带我们去海南玩?我们在海边捡贝壳,跟那个画面特别像。那天你跟我说,有一回你们班主任有事,下午连上了两节音乐课,音乐老师教你们唱《捉泥鳅》,我要你唱给我听,你就唱了。”
陈望的记性总是那么好,有时好到恐怖的地步。陈祺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只能说:“我现在只能记起一句歌词了。”说罢轻轻哼起来。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她哼的时候,陈望转过脸来看她。
“那你肯定也不记得那天阿姨问你什么了?”
“她问什么了?”
“她问你这么喜欢这首歌,是不是想要个哥哥。”
陈祺噗嗤笑了。“是吗?我妈当年那么八卦吗?”
“你说是啊,你想要。”
“我不想要。”陈祺瞥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要像个录音机一样啊。”
“所以说做人类很有趣啊,话可以随便说,也可以随便忘。做人就是逐渐丢弃脑海里的真实,去接受谎言、制造谎言的过程。”
陈祺皱起眉头:“你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感悟有点深刻啊。”
陈望没搭理她,赌气似的低头踢了空气一脚,像个小孩子。陈祺正思索他是不是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陈望已经站起身来:“我想回家了,我们可不可以回家。”他很少这样直白地在她面前表达自己的意愿,陈祺自然没再说什么。回家的路上,她握着方向盘心不在焉,屡屡想问他今天到底为什么这样,又为什么非要让她玩那个游戏,然而终究没有问出口,车内的气氛比平日压抑了几度,幸亏可以放音乐来听,不然实在煎熬。
陈望在放映室说的话在陈祺脑海里回响。陈望的记性超出常人许多,是不是因为这样,他跟别人相处时会不适应呢?哪怕是陈祺,想到每天共处一室的人还记着自己童年时的无心之言,也会觉得不舒服。也许陈望说得对,人是不愿意凝视深渊的,大家更习惯活在约定俗成的谎言里,有些埋藏于心的东西如果时时刻刻裸露于台面,大概会引起精神失常。就拿身边来说,陈望就是陈祺不愿凝视的人,潜意识里她感到陈望是个藏了机关的抽屉,走和不走心的人看到的内容完全两样,所以愈发回避审视、恐惧被审视。
等拐进熟悉的街道,两人间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陈祺在红灯的间隙看了一眼手机,是那个帮她接活儿的朋友打来的。
“你有事吗?”
“没什么,”她放下手机,“你今晚自己吃饭行吗?我得出去一趟。”
陈望点点头:“那我去张宇家吃饭吧。你开车去吗?”
“不啦,坐一站地铁就到。”
“那你回来的时候,到地铁站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这是陈青云还在时就叮嘱出来的习惯,陈祺只能答应。
今晚约见的是一位在镜灯编辑部工作的编辑,“镜与灯”是易心文创推出的非虚构写作平台,陈祺和同为自由写作者的朋友孟妍都经常在上边投稿。最近平台正有意与写作者合作一些长期的写作项目,孟妍认识一位负责该栏目的编辑,得知这名编辑还是陈祺同校同专业的学姐,便决定牵线搭桥,把陈祺也拉出来聚一聚。
陈祺为了回避与陈望交流,一到家就进了浴室,等她收拾好出来,陈望正坐在门口换鞋。
“这么早就走了?”陈祺边擦头发边问。
陈望嗯了一声,手握上门把又转过身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了吗?”
“那个……”陈望深吸一口气,“你经期应该到了,我在你包里放了卫生巾……你出去吃饭,自己注意点。”
“噢好,谢了……”
陈祺目睹陈望一气呵成地甩上门,在原地呆了一分钟,才重重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真的是今天吗?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可是陈望从不出错,她都怀疑他手机里有预测她经期的app。该死,不能细想,不然她真的快疯了。陈青云啊陈青云,你可真会给你女儿留烂摊子。
离赴约还剩下些时间。为了赶走心里那股复杂的感觉,陈祺决定修会稿子转移一下注意力。她走回卧室打开电脑,回看昨晚写的文章,一篇用来投稿的科幻小说。琢磨了半晌,觉得其中一个构思不合逻辑,又去找资料查证。看资料时无意点开WPS的首页,瞥到了几条陌生的文档记录。陈祺下意识往屏幕凑近了一些,《清潭猫掌柜轮值表》……是什么东西?
文档的修改时间是前天晚上九点,陈祺估计是陈望用了她的电脑。出于好奇,她点开了那个文件,文件中提到一个叫“清潭猫掌柜”的社交账号,陈祺上微博搜了搜,发现是一个救护清潭市流浪猫的公益组织。根据轮值表里的信息,陈望似乎是这个组织的核心成员,要和其他核心成员一起组织给流浪猫看病、喂猫粮的线下活动,还要轮流维护社交账号,在账号里发布猫猫照片和募捐信息。
陈祺默默浏览了一会那个社交账号,视线最终停留在唯一一张成员聚会的照片。背景像是在海底捞的包间,陈望坐在餐桌中央,被一个男生搂着,笑得很开心。微博评论区里全是组织成员和关注者们的相互留言,还有不少人在问C位的微博账号,一派热闹景象。
那股复杂的情绪又涌上来。考完期末考和同学一起逛街的陈望。被女生要微信会不好意思的陈望。不喜欢被关注的陈望。在流浪猫救护站做公益的陈望。和所有男孩一样想要热门款球鞋却从来不提的陈望。对她说人们喜欢生活在谎言里的陈望。谨记陈青云所有教诲的陈望。想照顾她一辈子的陈望。把这些碎片拼起来,会拼成一个陈祺理解不了的怪物。
“所以说做人类很有趣啊,话可以随便说,也可以随便忘。做人就是逐渐丢弃脑海里的真实,去接受谎言、制造谎言的过程。”
她好像有点明白陈望的心情了。是不是正因为记性好,所以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忘记当初给陈青云的承诺呢?是不是被这个承诺限制住自由,所以索性也学会了隐瞒呢?今天所有让人心情复杂的相处,都是要暗示这个吗?暗示她这段关系的畸形,是这样吗?
屏幕上的光标停滞不前,闪烁不停。手机闹钟响了,陈祺摁下关机键,向客厅走去。陈望提醒了她,今时今日,她必须从那种糊涂的、早成自然的相处中拔/出/来,看清自己的欲望和信念。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和陈望都是独立的个体,说自己把陈望当做亲人看待,却从没有真正尝试改变这段关系的诡异之处。诚实来说,对于陈望无微不至的照顾,她是享受的。也许她心底最自私的念头,未尝不是陈望能够感念陈青云的养育之恩,用长久的陪伴来缓解她在这个世界孤立无亲的寂寞。
不得不承认,陈望陪伴了她太久,久到她甚至没有认真想象过没有他的生活。那么,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考虑呢?陈望还只是个高中生,如果要改变眼下的相处模式,也应当由她来起这个头,先做一个真正的姐姐。没有父母,她还可以把情感寄托在朋友……或者恋人身上,如果她也和陈望一样,不封闭自己的内心,在家庭之外也有丰富的生活,接触更多同龄人,两个人的距离或许就能慢慢回归正轨吧?
她得用实际行动给陈望做一个示范。陈祺迷迷糊糊想着这些,拎起包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