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在手》大象叔叔

13、封印过往

　　周玉娥被儿子的羸弱的低唤惊醒，此时天已微亮。周玉娥担心儿子，在他的床边坐了一夜。

　　安儿，醒了？周玉娥摸了摸少安的额头，不烫了，烧退了，阴云密布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娘，我饿了。孩子让人怜惜的模样，让周玉娥收起悲伤，这句话，更是让周玉娥喜极而泣，想进食就是病好了大半。

　　娘，你怎么哭了？安儿下次一定不去玩雪了，不让娘担心。韩少安稚嫩的脸上，流露出对母亲的关切。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怎能不叫大人感动。

　　没有，安儿，娘不是伤心，也不怪安儿，娘是高兴。不过下次玩雪，要多穿衣服，出了汗也要早些回屋，你答应娘，娘还是让你去。

　　娘，安儿知道了。

　　前尘往事，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淡化在周玉娥心中的重量。堂堂的靖北侯府，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几乎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两大权臣又推波助澜。原本靖北侯一派的，不是倒戈，就是默不作声，少有几个人站出说话的，不是被罢官，就是被下狱。御史言官们更是口诛笔伐，把靖北侯府这一世荣耀和功绩都给抹杀。所谓，墙倒众人推，不过如此。

　　周北辰和两个儿子，被斩首，其余宗族男丁被流配三千里，所有女眷没为官奴，周玉娥成了舞伎。侯夫人自杀殉夫，临死前嘱咐周玉娥，一定要为侯府报仇雪恨，为周家雪耻洗冤。好在那些默不作声，得以保全的人，用钱给了周玉娥找了个好去处。这也是周玉娥活下去的理由，还有一个理由，是她的敖骥，还生死不明。

　　飞燕？周玉娥冲着门外喊了一声。紧接着就听见，女人快速而稳重的小碎步。飞燕，去吩咐厨房，做些粥来，再做几个清淡小菜。顺便去通知国公爷一声，三哥儿退烧了，再请朱太医来看看。

　　是，娘子。飞燕施礼退出门去。周玉娥便把少安搂在怀里，自己的脸颊贴在韩少安粉嫩的脸上，这个世界，儿子是她唯一的慰藉了。一夜之间，她也想明白了，想要报仇洗冤，唯有自己那个爱不起来，又恨不起来的丈夫才能帮她。

　　西林涧血战之后，百泉国请大燕从中调停。几方会谈，将西林涧以北州郡划给西湘，大宛和登图人，并开启边疆互市。大燕获得百万贯钱货赔偿。而大燕前去调停的正是楚国公韩光。百泉在这次大战中伤了筋骨，本想借机依附大燕，找个靠山。韩光考虑到不想和大宛、西湘为敌，便没有答应。

　　调停后的宴请，韩光在宴席上的众多舞伎中，看到了与众不同，巾帼英姿的周玉娥，便生起爱意。齐王看出端倪，便促成了“好事”。齐王的坏心思就是如此小家子，而旁边的逍遥侯还是只是笑笑，不多言语。韩光此时正是失去爱妾赵氏之时，正想找人填补内心空白，酒醉之后，便有了夫妻之实。

　　周玉娥的恨便因此而起，既有国仇，又恨她夺走了自己的爱情，断掉了她最后的希望。但那时候的她，只有做到两个字，就是隐忍。她知道此人在燕国手握兵权，权倾朝野，是能帮她报仇洗冤的人，而此刻她的爱人生死不明，自己又是奴籍，只不过是权贵们的玩物，能借他逃出这人间地狱，也是好事。而且他还给了自己可以遮蔽风雨的家，她实在对他应该感恩戴德。

　　本来是一夜风流，韩光发现此女子，谈吐见识都不是凡俗之辈，便问起来，周玉娥如实回答。她此生都不会想到，自己的襟抱、韬略和满腹诗书，此刻也只为了讨好一个自己恨的男人，一个酒醉夺走她贞节的男人。成败在此一举，她成功了，她成了他的妾氏。虽为罪奴，却出身高贵，也配的上大燕堂堂楚国公府。

　　心中有仇恨，有千斤重担，也有爱人，也发现这老道的丈夫，从不提百泉的任何事，又不真的以色事人。楚国公也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也从不怜香惜玉，便有了这些年的不远不近，不咸不淡的关系。即便如此，周玉娥时刻感受到丈夫眼神背后的爱意，但他却从不讨好，强迫自己。男人做到这份上，也是难得了。周玉娥看到了，感受到了，也一味装傻。

　　国公夫人刘月翎，先来探望，悉心嘱咐，做足了当家主母的责任。周玉娥心中了然，只是低调小心奉承做派。这些年和韩光冷冷的关系，也歪打正着的保全了她。她在暗中也看清这个蛇蝎一样的女人。至于赵氏的事，风言风语虽然少，但她也心中了然了。

　　朱太医来看诊的时候，正好楚国公韩光下了朝，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就来看自己的儿子。见韩光来，周玉娥起身施礼。韩光仓促回礼后，便踏步的奔向床边，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回过头来，看着周玉娥说，看你容颜憔悴，因为安儿的病，是昨夜不曾安睡？

　　这难得的关切，让周玉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倒是飞燕反应很快，主君，昨晚娘子陪着四公子，一夜未合眼。

　　让小娘照看，你们都干什么去了？韩光对飞燕厉声道。

　　公爷别怪罪他们，是奴家让她们去的。

　　让下人多照看，你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韩光的话再次让周玉娥吃了一惊。

　　谢公爷挂怀。周玉娥再深谢一礼。心里不放心安儿，也睡不着。本来周玉娥想称呼官人，临到了嘴边还是喊成了公爷。

　　飞燕眉眼含笑，看出了周玉娥的心事和窘态，手里也不忘给国公搬把椅子去床边。你家娘子就是任性，你要多看顾，多劝导她。韩光对飞燕说。

　　飞燕立马心领神会，知道这是韩光的破冰之旅，他一定是感受到了周玉娥的态度的些微变化。是，公爷。飞燕喜上眉梢，比她的主子都高兴。

　　朱大人，犬儿如何？

　　回国公爷，四公子已能进食，无大碍了，再休养三两日，便可痊愈。只是公子体弱，切莫再受风寒，要多添衣物，尤其是出汗后切莫吹风。

　　谢过大人。周玉娥回答道。韩光和周玉娥谢过，便由下人带路领赏去了。

　　父亲。韩少安病好了许多，脸色也见了血色，声音也洪亮起来。

　　安儿，好好养病，等开春了，为父带你去打猎。韩光把儿子抱在怀里，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不骗安儿？韩少安的眼睛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

　　不会，一定带你去，可是你要把身体养的壮壮的，才行。

　　我都能吃一大碗饭了，不信你问娘。

　　看着父子情深，周玉娥心里顿时觉得暖暖的，脸上的笑容也不自觉的浮散开来。

　　韩光转头正好看到了周玉娥的笑脸，这样由心而发的笑容还是头一次。韩光也笑了。看你这几天把你娘折腾的。韩光孩子般的，咯吱的韩少安，“咯咯”地笑个不停。

　　飞燕这察言观色的精明劲和见缝插针的本事，手到擒来。主君，娘子今天亲手做了几样家乡的饭菜，您留下来尝尝？

　　是呀，公爷，留下来用个早膳。周玉娥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就坡下驴。

　　那就尝尝。韩光自然是喜不自胜，六年的坚冰消融了。男人对于女人短时间内是新鲜感，长时间是内在的修养。从第一眼看到她，韩光便看出了她的与众不同。

　　刘月翎雍容华贵，除了出身高贵，也有花容月貌。而赵氏品貌出众，才华过人，性情又温和。而周玉娥有什么，论相貌才学性情都不能与两人并论。至于出身，显赫家世，却罪奴下场，与人为妾。可韩光就是从她的身上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英姿勃发，桀骜不驯，波澜不惊，心中似有丘壑。还有一种无法言表的从容。

　　玉儿手艺果然了得，这个菌菇汤水实在鲜美。韩光没话找话。

　　那公爷就多吃几碗。周玉娥说完便没有了下文，又只顾自己低头吃饭。急得旁边的飞燕，一脸愁容。这是真带不动呀。

　　主君，我们娘子会的菜式多着呢，您有空就来我们小厨房尝尝。飞燕插话道。

　　我自然愿意，怕你家娘子不欢迎。韩光打趣道。

　　公爷这是哪里话，这诺大的国公府都是公爷的，还有是哪里您不能去的。

　　你看，飞燕，一口一个公爷，都没喊我一声官人，难道我不是她的官人？韩光对着飞燕，继续取笑周玉娥。

　　公爷，说的是呢？自家官人，还如此生疏，娘子自该罚酒。

　　你个小蹄子，竟敢编排起我了，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你。周玉娥笑意盈盈，又有几分娇羞，说着狠话。

　　飞燕梗着脖子，笑着轻哼了一声，不理会周玉娥，又给韩光添了一碗汤。

　　吃罢早饭，韩光起身去忙公务，说，今晚再来找你说话。韩光的话，让周玉娥迟疑了一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住了。这两年来，韩光就从没留在如意阁过夜。每次来都看到她冷着脸，谁还愿意来。

　　娘子？飞燕低声唤着，又是在提醒自己的主子。

　　那妾身备好酒饭，等着官人。周玉娥反应过来，行万福礼。

　　韩光走了，飞燕立马快步过来说，娘子这才对吗，要不咱们的如意阁冷的跟冰窖似的。

　　就你机灵。周玉娥用手指点飞燕的额头。

　　奴婢还不都是为了娘子，那我出去采买了，今天的晚膳一定要用最新鲜的食材。说着退出屋去。

　　屋子里只剩下一人了，周玉娥去到儿子卧房，看了一眼，吃了早饭，喝了汤药，这会儿睡得正香。她坐在床榻前，笑容随之消逝，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冷静。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耻，六年了，她为了她的爱人\"守\"了六年。六年是对爱情的坚贞，却是对家族的罪过。心里纵有千般不舍和忍辱之痛，却没有第二条路。

　　既然做了，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周玉娥心想着，她走到妆台前，铜镜中的自己，还是那样正青春，却多了岁月沉淀的痕迹。自己这样的姿容，又不会媚态逢迎。该如何长久得到郎君的欢心，去达到自己的目的？唯有站在他的远处，让他看不清，猜不透，够不着自己，又要拿捏好分寸去主动投怀送抱。

　　抽屉里一个单独的首饰盒子，上着锁。周玉娥愣愣地看了许久，她还是打开了盒子，里面是敖骥送给她的“梅心雪阳钗”。这只钗放在当眼处，又上着锁，每当夜深或是思念的时候，她总会拿出来看好久。

　　此刻她仍然痴痴地看着手中的钗，敖骥纵马弯弓的影子又出现在周玉娥的面前，泪水不经意间噙满了她的眼窝。来生再见，来生再做夫妻。心中留下这几个字，便把钗放进盒子里，锁起来，放到库房里一个不常用的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