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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58 雪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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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继很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和刑警老胡谈过之后,申组长似乎一直在思考,好像有许多许多的线头亟待她一一厘清。
而黄大小姐的情况则有些诡异。她的长相是艳丽又极具压迫性的那种,活泛起来的时候眼鼻眉每一处都会说话,或嘲讽或揶揄,或高傲或严肃,不熟悉的人觉得不好接近,稍稍熟悉之后,其实很可靠、也会令人很安心。
申组长却刚好和她相反,是往往见一次就能温和亲近,但时间越久,敬畏日益增长,信任慢慢增加,却不会再如一开始那样好亲近了。
但今天的黄真却真的有些奇怪。
她的面色很差,眼神变得黏稠、甚至略微有些空洞,孙继问一句话,她要等很久才答,去酒店的出租车上也一直很沉默。申琢言看似完全没留意,但下车的时候黄真一脚踩空,她居然刚好顺势就在旁边搭了一把。
黄真如梦初醒地抬头看着她。
申组长轻声问:“不舒服?”
黄真下意识抓一了一把对方的手,又像触电一样地放开,嘴角勉强勾出一个笑:“.......没睡好。”
申组长“哦”了一声,说:“等会儿早点休息。”
酒店定了两个房间,孙继一间,她们两人一个套间。黄真一进房,也不洗漱、倒头就睡,申组长戴上了耳机,又反复听了几次口供,也上床睡觉。
半夜里她习惯性地醒来,预备去厕所吃药,但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她打开灯,隔壁床上已经没有人,她伸手探了一下已经空了的床铺,暖的,再一看时间,凌晨3点半。
12月,半夜里,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黄真去了哪儿?她的手机甚至就放在床头,没有充电,已经自动关机。
申琢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倒了水,强迫自己吃完药,坐了七八分钟,等胃部的不适感稍去,才极慢地穿上外套和鞋,打开门。
出大厅后寒气扑面而来,但她却丝毫没有觉察出冷。这个点钟,街上已经完全没有行人,她沿着亮有路灯的街,匆匆往前走,几乎没有犹豫地三转两转,走进了一条很窄的小巷子。很细的雪飘下来,能看到路灯下一个木板箱子旁的地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人。
申琢言走过去,地面很湿,那人从地上抬起头来,隔着三四步的距离,极其茫然地看着她。
申琢言轻声叫她:“黄真?”
黄真手边堆着七八个空了的啤酒瓶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眼尾上挑的眼睛里带了点漂亮的杀气,一开口,声音也是沙哑的:“......怎么找到我的?”
“你状态不对劲,最可能是下来买啤酒,你没带车钥匙,酒店出来只有右边走短距离内有便利店,你不喜欢太暗的地方,所以不会朝没有路灯的地方走。我在附近转了几圈,想找不到你,其实挺困难的。”申琢言语气和缓,声音轻柔,像在哄骗一个心神不定的小孩,“今天问完徐齐的相应口供后,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你告诉我。”
她语气虽然温柔,但说的话是“我想你告诉我”,而不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显得十分有技巧,又非常强势,几乎不容拒绝。
黄真隔着路灯与雪,看了她一会儿,说:“好啊,你坐下来,我告诉你。”
申琢言想要坐下,黄真却又说:“你坐得远一点,别靠近。等我说完,如果你不想再看见我,可以转身就走。”
申琢言往外面走了两步:“这里可以吗?”
黄真抬头看一眼:“可以。”
申琢言很配合地在原地的一个空箱子上坐了下来,雪于是落在她的肩膀上。
她说:“你可以说了。”
很神奇地,她们相识了十年,很亲密、很接近的机会并不少,却是在这异乡、冬日的一个深夜,在无人知晓、铺着细雪的小巷子里,开始艰难地试图解开已经缠成了一团乱麻的心结。
黄真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那时候,我是说小时候——我是真的很不喜欢你。”
申琢言冻得发颤,语气因此也不太好:“我也不喜欢你。”
“你......不要打岔。”黄真轻声接着说,“你那时候估计也没怎么关注我,其实我那时.......并不算是个太糟糕的孩子。我妈是校董,我没仗着这点在学校里为非作歹,是和一帮子人玩得很好,也自称过老大,但我没欺负过别人。相反的,很多人都很喜欢我。”
申琢言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知道。”
黄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我妈.....她那时候也不是现在这样讲道理的一个老太太。她年轻的时候过得太顺利了,所以又执拗、控制欲又强,我爸那个脾气,又完全没打算买她的账,后来两个人越闹越厉害,虽然没有离婚,但平生所有的力气都拿来和彼此斗智斗勇了。我小的时候一直觉得,在这个家里,我只要活着,会喘气,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不会有人关注我的,没有一个人需要我。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有了一些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行为,为此差点进了少管所。我妈第一次把我从保卫处领出来的时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那个时候我也很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即使我妈再向我保证一百次以后会好好听我说话陪着我,我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停止某些已经可以被纳入心理疾病范畴的行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申琢言回忆了一下自己和母亲互相都不彼此需要的前二十年,轻声叹了口气,说:“然后呢?”
黄真:“我看的第一个心理医生是个业内奇才。他跟我做了几次深谈,试图定位我发病的深层次原因。最后我们一致认为,是因为我长期感觉到自己没有价值,不被需要,因此即使长时间忽略你的对象重新对我展现情感需要与关心,我也会下意识地无法相信。简而言之,他认为我的最切实际的治疗方案,是在家庭成员以外的人身上寻找认同感与被需要感。”
申琢言:“所以你才会在学校里变成那样一个人?治疗效果如何?”
“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再发过病。”黄真语气一转,声音放轻、放慢了一点,“直到你出事前。”
申琢言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
黄真:“对,我不喜欢你。因为人人都喜欢我,只有你不,你帮我打跑了小流氓,和我在营地里打架,但你就是不喜欢我。我越想越气,就很想捉弄你......有一天,我在桌子里发现一封粉红色的情书,我拆都没拆,就想着,我要是把它塞在你的桌屉里,让你以为是给你的......最好闹个大笑话。”
申琢言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黄真苦笑了一下,说:“我当时......我还在心里想了很久你可能会有的反应,觉得自己很幼稚。因为你最可能的反应,应该就是不屑一顾?或者看也不看地扔掉?所以当我知道你失踪,而你桌子里没有找到那封情书的时候......我.......我很害怕。我知道这可能只是我的揣测,但是我没办法不那么想。”
申琢言轻声道:“你觉得,我是因为拿了那封情书,跑到了某个地方,所以才会被绑架的,是吗?”
黄真:“是......我当时很幼稚,没有往深处想,但已经觉得承受不了——因为我再次感觉到自己懦弱、自私,无能为力,很自然地将你的失踪归咎于我自己的莽撞与幼稚,而事实,可能比我想象的要可怕、要严重得多。那封信,根本不是一个意外,它是.......是设计好的。”
她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申琢言的眼睛。
“我很聪明、很受欢迎,很喜欢帮别人,有正义感,除了你,没有一个人不喜欢我。你光听描述,像不像从前的邵桐生?像不像从前的徐齐?”
“徐齐收到了纸条、邵桐生或许也是,我呢?我也收到了。可是我给了你,我自私、莫名其妙地,就因为一个愚蠢的念头,我把它塞到了你的桌子里。”
雪还在飘,气温也更低,蜷缩在地上的黄真神经质般地笑起来:“那个缠着你三年的恶魔!那个神经病!那个在你手臂上刻字的男人,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你,而是我!”
“被带走、被折磨、被训练、承受所有这一切的,本来都应该是......我。”
她慢慢地收住笑容,轻声说:“我还接近你,自称是你师姐,觉得自己对你好得不得了,还觉得你狼心狗肺没有良心,是块捂不热的烂石头。”
“申琢言,你这辈子碰到我,大概是上辈子坏事做尽,遭报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