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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 寄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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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2019年在H国某市的训练营里认识庄静的.......同一期就只有我们两个中国人,但是她个性比较奇怪,很难接近,再加上平时的训练很辛苦,我们就没有很熟悉。后来,竞争实在太激烈了,庄静天分比我高很多,处处压着我一头,我很不服气,就拼了命地和她争,爆发过很多次冲突,还被警告过.......不过天分是很实际的东西,我努力了很久,最后还是没争过,因为国籍限制的关系,我们俩里注定只能留一个,毫不意外地,我被淘汰了。”
“很奇怪的,在这之前,我是很讨厌她的,她是我一个不近人情的竞争对手,一个没什么感情的队友。但她又漂亮、努力,有实力,有所有我没有的东西。我虽然退出了训练营,但没有立刻回国,在接一些平面模特的活儿,甚至一些别的——日子过得不是很好,我很清楚我的偶像梦已经结束了,将来的人生之会越来越糟,没有再变好的可能,所以就把梦寄托在她身上........我会从各种途径,去了解她的状况,知道她的排名。她留下来了,她这期成绩不错,我好像也会很开心,会觉得做什么事情都还有希望。”
“很滑稽是不是?她可能压根就不记得我是谁。”袁晓洁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但人吧,活得越不是滋味,就越需要一个寄托。庄静的确可能没有多特殊,但那个时候,她却确实是我的一个.......一个希望吧。”
“19年的元旦,我接到以前PD的一个电话,她的声音很奇怪,问我最近回不回国,我说我的确打算走了,不再回来。她说那挺好,又反复问我可不可以帮她一个忙,让我去一次公司。”
“我们这个PD,以前挺照顾我的,我想了想,就还是去了。她交给我一个箱子,说我要是回国的话,把庄静的一些东西一起拿回去,交给她的家属。”
“我这才知道,庄静跳桥自杀了。”
她一直平静的语气,开始微微颤抖:“.......我那么努力地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已经都有了,我不明白......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为什么会想要自杀?”
申琢言说:“你没有把她的东西送回去。”
“没有。”袁晓洁说,“她的遗物里有手机,有日常的一些衣物.......我回到国内,出了点钱,让人破解了密码,看到了她和张卓文的秘密。”
她的面部微微扭曲,很轻很轻地笑了起来:“所有人都觉得张卓文对她真好啊,是吗?”
接下来她所描述的故事,即使申琢言已经在聊天记录里看过一次,仍旧觉得,荒诞,无法置信。
庄静的家境不太好,十几岁就在酒吧干活,那个时候认识张卓文,开始和他在一起。庄静年轻、漂亮、有资本,所有人都觉得在这段关系里,张卓文应当是付出更多的那一方——某一部分事实或许的确如此,但是张卓文对庄静的控制、影响,却让人难以忍受。
“是有.......一定的步骤的。他会先准确定位你的每一个缺点,每一件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让它更加深刻、让它更加可怕。你不是做过侍应生么?那太可怕了,那地方很混乱,每个人都肮脏、污浊,如果让别人知道你也有过这种经历,别人会怎么想?也不能让你的亲人知道,他们会看不起你,他们背后会用很可怕的词句来形容你。你不值一钱,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呢?你的身上有味道,你知道吗?很恶心的味道,别人只是不说,离得远,没闻见。如果闻见了,他们都会嫌弃你。没有什么人会喜欢你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不在意这件事,只有我知道了你是什么样的之后,还会这样对你好。”
“就好像是洗脑一样,你明白么?我看他们的那些对话,看张卓文怎么利用亲密的关系去打击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只是看着那些信息,居然也能感觉到窒息。这样长期的、语言的、精神的、暴力的,从情绪与精神上去禁锢另外一个人。”
“她太痛苦了,是一种根本没有办法用语言描绘的痛苦。和张卓文在一起的时候,她认为自己没有价值,没有意义,必须藏好所有的缺口,很谨慎地度过每一天,甚至外部得到的认同,也无法抵消那种刻印过在心里的自卑。更可怕的是,她身边的每个人,每一个人,都觉得张卓文是对她很好的。”
“她花了很大、很大的力气才能摆脱这个人,争取到一个机会,能够离开。她也的确成功离开了,但这一切却没有结束。”
”他还在继续,在微博上,在朋友圈里,不断不断地叙述对她的深情。你知道吗?她在哪里的日子里,有很多人给她发张卓文的那些恶心的微博,甚至她自己的母亲,打电话和她说,语音和她说,小张是多好的一个人啊,也不嫌弃你的条件,你回来和他在一起吧,不要相信国外这些乱七八糟的培训,都是骗钱的,你回来,你们两个快点结婚。”
“你们见过张卓文的那个微博么?见过那些评论么?他们都在说,这个男人,多么平凡,多么神情,多么伟大,每一条、每一条这种评论,她可能都看过,她可能恶心得想吐,但是她没法说,没人在听,没人相信。”
“我不知道最后是哪一根稻草压垮了她,你可以说她本身就是一个精神很脆弱的人,但是张卓文把她害成这样的。不是物理上的暴力才是暴力,精神上的,有时候更加可耻、更加可怕。最好笑的是,它不留下什么痕迹,你甚至无法去证明它,所有人都会觉得你小题大做,会觉得你有病,是你有问题。因为对你进行精神控制的这个人,他平时是个多么好的人。”
申琢言:“因为这个,所以你想杀死张卓文?”
袁晓洁:“我回来之后不久,日子过得越来越糟糕,用最后的钱搞了一套设备做直播,结果也没多少流量,今年体检,还查出了病.......可能是在H国染上的。反正日子也不会再好了,我就开始想着.......要做点什么。张卓文害死庄静,那他也应该试试去做庄静,像庄静一样活着,最好再像庄静一样去死,这才公平啊,对不对?”
“我看到他微博还在更新,猜测他应该不知道庄静已经死了,所以我用庄静的手机给他发消息,我说我已经回来了。”
“言语、话术,有时候是很难的事,有时候又是很简单的事,他们那些聊天记录,我看过太多遍了。他想要复合,就被我捏住了软肋,那个时候他怎么对待庄静,我就怎么对待他.......你记不记得首先应该做什么?我说,我出去过,见过很多人,知道你也没有那么好。你长得普通,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钱,除了我,没有女人会喜欢你的。所以你要听话,要很听话,那样我才会理你。”
“........这需要花很多时间,像训练一条狗,也要安抚,但不能安抚太过,要给甜头,说一些好话,让他知道他还有希望。”袁晓洁神经质地轻轻笑起来,“听上去很残忍,是不是?但张卓文值得,这是他应该承受的。”
“等他慢慢变得越来越听话之后,我就让他到石璞村,让他空等,让他看到属于庄静的东西,燃起希望,然后我叫他喝酒,他很听话,喝了很多,我就让他穿上庄静的裙子。庄静也是冬天走的,河水很冷,我把他塞进庄静的躯壳里,让他一个人走到水里去。我和他说,你看到水里那顶帽子了么?那是我最喜欢的帽子,把它捡起来,我就同意回到你身边。”
“他不怎么会游泳,大概率会死。如果不会死,我还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让他再死一次。”
“好奇问一句,我会是什么罪名?教唆杀人?”她抬起头来,不装得很清新可爱的时候,眼神是冷漠的、黯淡的、没有丝毫光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病?为了一个没有关系的人,去杀死另一个没有关系的人,最后把自己搞成这样.........”
申琢言:“你只不过找错了寄托的对象,贯彻了错误的执行方式,但这是你的选择,我无权置喙——当然,你也没得后悔。”
袁晓洁看着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你真清醒啊,申警官。”
申琢言笑了笑。
袁晓洁说:“......你其实很早就怀疑我了吧?现在想起来,好像是从一开始,就已经被你拢在手心里,像个傻子一样,还觉得自己隐瞒得很好。这是你一向做事的风格吗?”
申琢言低下头来,慢慢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很难说,我非常.......享受接近你们的这个过程,剖开来看,行为、动机、逻辑、心理.......所以通常面对你们的时候,就会特别、特别有耐心。我通常不会给人做东西吃......我的嫌疑人除外。”
她声音一点也不尖利,有厚重的质感,悦耳,语速不快,语调又温柔,总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不过你有一点可能搞错了,张卓文没有被你PUA,庄静的母亲很早就给他发过消息,告知了庄静的死讯。所以他对你言听计从,不是真的上钩,很可能只是把你......”
“......当成了庄静的鬼魂。”
袁晓洁无所谓地笑了笑:“是吗?我已经不太关心这些了。申警官,我忽然很好奇,像您这样.......冷静得好像没有什么私欲的人,会有像我这样的寄托吗?”
申琢言气息变得非常平缓,她那始终带着笑意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声音也依旧是轻柔的、温和的:“我好像并不太需要。”
袁晓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退,隔了一会儿,也显出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您真是个非常、非常可怕的人。”
申琢言又向后略微靠了一靠,她将双手交握在膝盖上,低声说:“当你足够坚定的时候,你自己,往往就是最好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