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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另一个生命的诞生 ...

  •   那个时候生个男孩传宗接代仿佛是每个家庭的使命。如果一个家庭没有男丁,那最好别和邻居吵架,不然被骂断子绝孙的时候就难看了,女娃在血脉继承这一项是没有话语权的。农村重男轻女观念如此之深,也就是为什么国家在制定计划生育这个全国性法律的时候,也格外容忍农村户口如果第一胎是女孩,允许生第二胎,如果第一胎是男孩,那就不许再生了。但是如果第二胎还是女儿也不许再生了,这对于那些认为必须生男孩的家庭来说是不能忍的,可是又没有钱交罚款,或者说不想花这个钱,那怎么办?扔了呗。运气好的女婴能被别人捡到收养,运气不好的就冻死饿死,或者被野狗叼走了。在我出生的那个九十年代,农村女婴被弃养的现象还是很普遍,我身边活生生的例子都有好几个。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关于这个男孩了。
      我们家一楼是厨房,大厅,粮仓,二楼是两间相通的卧室。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在睡梦中被一双粗壮的手从后背拎起,扔到了卧室外面的楼梯口,然后对方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我睡眼惺忪还没来得及睁开,就隐约感觉到一双双大裤腿来来往往穿梭在门里门外。我没有见过这阵仗,虽然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但是本能还是使我退到了楼梯间的角落里,惊吓驱赶走了睡意,我静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都神色匆匆,完全没注意到脚下这双因害怕而睁得老大的眼睛。时间过得很慢,房间里挤满了人,嘈杂不已,我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一个大人终于注意到楼梯间全身都快冻僵的我,他缓缓把门打开,对我说你进去吧。我又冷又累,顾不得周围的变化,眼睛里只有我那张小床和厚厚的棉被,拖着沉重的身子刚爬上去就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妈妈卧室叽叽喳喳围了好多人,我不明所以地扒开人群,妈妈看到用手招呼我离近点:“宏儿你看,你有一个小弟弟了。”弟弟?我这才注意到妈妈腋下躺着一个瓷娃娃般惹人怜爱的小娃娃,他闭着眼睛咂巴着嘴,粉嘟嘟的样子真招人喜欢,我不由得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手还悬在半空,就被一只粗糙如镶嵌着木屑般的大手打了下来“小孩子没轻重,别让她乱碰。”“没事妈,她不会碰伤他的。”“你睡好了就出去,别呆在这里。”我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下一秒就被奶奶像拎小猫一样拎起扔出了门外。
      外婆信基督教,在妈妈还怀着弟弟陈鑫的时候,她就天天跪在上帝神像面前祈祷,祈祷这次一定要是个男孩。弟弟出生第二天,爸爸带着鞭炮去外公家报喜,外婆紧张得手脚直打哆嗦,直到听到说生了个男孩,一颗提了近十年的心才放下。
      从弟弟出生的那一个晚上开始,到十朝酒结束家里就没清静过。来看小宝宝的人络绎不绝,奶奶家的,外婆家的,各种亲戚朋友,妈妈柜子里堆满了客人带过来的大包小包礼品,每个进门的人都笑得阳光灿烂,都喜欢问我:“有了弟弟开不开心啊?”我意识不到弟弟和我的生活有什么联系,他不会和我玩,也不会抢我的零食,我既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他,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等着我的答案,这一份安静让我感到局促不安,因为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于是我选择了逃避,我一路小跑出了房间。很显然我的反应不符合妈妈的期望,虽然当下她并没有说什么,反倒是和客人打趣地一笑而过,但是事后她特意把我叫到床边,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宏儿,别人问你有了弟弟开不开心,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不知道我开不开心。”我低着头搓着衣角,怯怯地回到。妈妈很不满意这个回答,神情变得更加严肃:“他是你的弟弟,他将来陪伴你的时间比爸爸妈妈还要长,如果你以后嫁出去被婆家欺负,他是唯一一个会为你站出来讨公道的人,你只有从小爱护他,保护他,长大以后他才会保护你,你明白吗?”妈妈的话其实很有漏洞,她给出的让我好好爱弟弟的原因是为了让他以后保护我,可是她嫁到陈家受了这么多年欺负,娘家舅舅可为她说过一句话?出过一次头?难不成是因为她小时候没有好好爱护她的哥哥?成年人的世界哪有这么简单。只不过当时的我还弄不清这些逻辑,只是很怀疑眼前这个奶娃娃能保护我?我抬起头看着妈妈眼睛,那种不容置疑的神色让我明白,如果我不同意这个说法,她今天是不会罢休的,反正我也想不到反驳的理由,就同意了吧。于是乎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小脑袋,妈妈终于是放松了紧张的面部表情,温柔地问道:“那下次别人问你,你怎么回答?”“开心。”“那别人要是问你喜不喜欢弟弟呢?”“喜欢。”“好,这才是听话的孩子,出去玩吧。”
      弟弟的十朝酒也是办得风生水起,爷爷说要把它做成十里八乡最大的盛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达成目标,只不过那几天嘈杂的要死,不间断的有人来问我那几个重复的问题,也总有几个不怀好意的故意逗我道:“你妈妈现在有弟弟了,以后不会再爱你咯!”我很生气,大声地反抗说:“才不会!”,家人赶紧过来解围,“没礼貌,怎么能对叔叔(阿姨)大呼小叫?”“他说我妈妈不会再爱我了,我讨厌他。”“住嘴!大人喜欢你才逗你呢,开玩笑都分不清啊?”我真是分不清玩笑和认真,就是后来长大了,我在这方面的分辨能力也是差得不行,何况当时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娃娃。而且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喜欢,我不认为大人开这种玩笑是因为喜欢我,他们只是为了博自己和别的大人一笑而已。我气愤地甩开人群,一个人躲到粮仓里吧嗒吧嗒滴着眼泪。虽然我不知道这些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但是总有一种预感,我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这次妈妈的月子应该坐得挺满意,因为记忆里我关于婴孩时期的弟弟的最主要的记忆就是炖鸡的香味。奶奶每天都会过来炖一只鸡,还会用红糖煮很多鸡蛋,大人用一块花色的手帕叠成长方形围在妈妈头上,妈妈月子里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躺在床上把奶奶煮的所有的鸡和鸡蛋都吃完。小时候吃肉并不是常有的事,我对鸡肉更是情有独钟,但是往往过年过节或者有贵重客人才能吃到。有记忆以来奶奶就起得格外早,天刚朦朦亮就能看到马路对面一个短小精悍的身影扭着硕大的屁股,一件不合身的深色中长袄使得整个身形更加地圆润,她左手随着步伐前后有力地摆动,右手拎着一只刚放完血的老母鸡,鸡头耷拉着夹在翅膀后头,脖子处放血的切口还在冒着热气,爪子时不时拨拉几下,一看就是今早刚杀的,血都还热乎。紧接着听到楼下噼噼啪啪一阵折腾,我知道奶奶要准备烧水拔毛了,看杀鸡是我苍白的童年里少有的乐趣。算好时间的我顾不得贪恋温暖的被窝一跃而起,套上棉裤棉袄就往楼下跑。狭小的厨房里有一口用黄泥筑成的土灶,高度估计也就一米左右,当时的我需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到灶台上的调料罐。灶上有两口大铁锅,一口是用来煮猪食,平常都是用大木锅盖盖住,另一口是我们自己炒菜用的。土灶后面立满了捆着的干柴,这是家里人去山上或捡或砍下来的树枝用藤条捆住,等有太阳的日子拉出来晒干再屯起来。我们家没有单独的柴房,于是厨房一大半都□□柴占据,当时的农村好多都是这种储存方式,其实挺有安全隐患的,所以小时候听的故事里也不少谁家厨房着火了之类的。除了大灶以外,家里还有一个可以提着走的小灶,像个铁桶,只不过小灶下面有一扇小铁门,用的时候就打开小门把燃着的柴火放进去,只要不忘记添柴,小炉子火也可以烧的挺旺,煮个米饭,熬个汤什么的不在话下,奶奶煮鸡汤就是用的这个。
      等我蹬蹬蹬跑下来,奶奶刚好将烧开的水舀到铁盆里,正一手提着老母鸡的爪子,另一只手用火钳夹着鸡脖子往开水里烫,一见我火急火燎地从楼梯口跑过来,她突然怒目圆睁,两片嘴唇就像点着的炮仗似的上下翻滚,惊雷般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你这个小畜生,想被烫死是吧?一大早跑什么跑?你敢过来我今天一定要抽你个皮开肉绽!”说的什么唬不住我,主要震耳欲聋的音量让我的小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心跳仿佛慢了半拍,双脚顿时停止了工作,来不及刹车的身子往前一倾,就在快要倒地的一瞬间被一张大手掐住衣领提了起来。“毛毛躁躁,总有一天你会被你奶奶往死里揍一顿,我是不会劝的,只会在旁边看好戏。”我回过头看到了爷爷那张干瘦的脸,神情冷漠,他把我像拎小猫一样扔到一旁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仿佛刚刚他根本就没参与这场闹剧。其实楼梯口离奶奶还有四五米的距离,我当然明白热水危险,自然没打算一路冲过去。奶奶总是觉得她是唯一一个预见到危险的人,并且会用超高的音量向所有在场的人证明,生怕迟一秒这个功劳就会被别人抢了去。
      她见我停了下来,也就没有耐心再理会这个不听话的孙女,只是嘴里还在念念叨叨着什么,我也听不清。一大早被河东狮吼,根本没给我解释的机会,这换谁也没好气,我就地侧着身子蹲下,双手抱腿,脸上气鼓鼓,嘴唇撅得老高以表达我的不满。只不过像以后的很多年一样,大人总是会自动忽视这个蹲在角落里的气鼓鼓的小皮球。
      等鸡毛拔完了,接下来就是用火钳夹着鸡,在火上把那些没办法拔起来的小绒毛烧掉,这一步我自然也是没有办法近距离观看的,如果换个人倒是还有商量的余地,奶奶就算了。我蹲在门口,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看着奶奶拔毛,烧毛,切开鸡肚子,清理内脏,安排煲鸡汤的配料,直至放到炉子上开火,脱掉了大外套的奶奶仿佛变成了四肢细长的火柴人,身体逐渐缩小,手脚越干越灵活,一双手不停地在空中飞舞,两条腿哒哒哒仿佛下一秒就要离开地面飞起来,我看得入了迷,不知不觉奶奶已经完成了炖鸡的所有准备工作,接下来就只需要数着时间过来添柴就行。她是停不下来的,还有一大家子的早饭,家里的卫生,换洗的衣服等,于是奶奶又哒哒哒迈着小碎步开始忙活其他的工作,其余那些我不感兴趣的工作。现在的我终于可以走近炖着的鸡汤啦,尽管奶奶时不时还是会碎嘴吧念叨:远一点远一点!再靠近我就把你放到锅里一起炖了!这种哄人的威胁才不会听呢,我明明就是在安全距离。于是搬条小凳子像一尊小菩萨似的守在炉子旁,听着砂锅里鸡汤咕噜噜地翻滚,香味顺着锅沿一缕缕飘出,想象着金黄的热汤在鸡的骨头和肉之间来回穿梭,某些调皮的汤流冲入Q弹发亮的鸡皮下,然后裹挟着油脂流出来,在汤面形成一个个发光发亮的小油圈,我沉浸在自己构造的美食世界中不可自拔,丝毫没注意到周围发生了哪些变化,让我从自己的世界抽离的是一双粗壮的大手,它在我的后背处狠狠拍了一巴掌,让我差点没受住,幸亏及时抓住了凳沿才没有从凳子上滚下来。“你聋了吗?叫你吃饭听不到!是不是故意找茬?”我一抬头看到爸爸不耐烦的眉头皱得老高,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我刚刚在做一件十恶不赦的大事。我脸涨得通红,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爸爸拎着后脖子处的衣领,扔在了餐桌前。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的脾气变得特别暴躁,我每天会被吼很多次,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就会猛地在我屁股上拍几巴掌,然后用祖传的大嗓门骂着各种难听的话。爸爸的鼻子很挺,眼睛圆圆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嘴唇突出的原因,就算不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巴也是微微张开,远远就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不知道是从鼻子里,还是从嘴巴里传出来的。生起气来的他会满脸通红,眼睛睁得老大,飞起的眉毛似乎要与头发比肩,这时厚厚的嘴唇会格外打眼,仿佛占了他脸的三分之一,一开嗓就像在你耳边打一连串的春雷,震得你浑身的皮肉都跟着一颤。但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却又格外亲切,可能嘴角因为太厚的缘故没办法上扬,所以就只是脸颊上的两坨肉拼命往上挤,眉眼就像开了花一般明媚,活像寺庙里的弥勒佛。可是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对我笑过了。
      餐桌上因为一些琐事,奶奶又开始冲着爸爸唾沫横飞地吵,爸爸只是低着头眉头紧锁,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饭菜,大口大口往嘴里扒,三下五除二扒完后把碗筷一扔,转身扛着锄头出去了,奶奶还在后头叽叽喳喳。爷爷头也没抬,只不过低声呵斥了一句:“你少说点,一大早没个安稳!”奶奶没好气的扔下一句:“我就是上辈子做了孽嫁到你们陈家!”一句完了倒也安静下来。我终于能安心吃口饭了,只不过一想到砂锅里的鸡和大灶上热滚滚的红糖当归蛋,眼前的青菜汤着实让我提不起兴致,能怎么办呢?硬着头皮吃吧,那些终究是跟我没关系的。
      妈妈吃饭在我们饭后,奶奶会将炖好的鸡分成两份,中午一份下午一份,然后把它们小心翼翼地端到我妈床前,我就在屁股后面一路尾随,看着香喷喷的鸡从盆里,到锅里,到碗里,然后进妈妈肚子里,直到看着她把所有的饭菜□□光我才会走开。有时妈妈看我实在馋狠了,就壮着胆子说给宏儿盛一碗吧,不过马上就会收到奶奶的厉声呵斥:“这是给你坐月子吃的,你喝了要产奶,她这么大了还馋嘴,真不知羞耻。”然后一把扯过我推到门外。我一般不反抗,因为小小的脑袋里把谁是谁的东西分得很清,我明白这是妈妈的食物,所以就算被扯疼了也一句话不说,只是转过身静静地蹲到墙边数蚂蚁,不过等到下一次炖鸡时,我又会守到炉子旁,护送食物直到妈妈肚子。后来妈妈也不说了,有时候趁着奶奶出房间赶紧撕一个鸡腿给我,刚开始我还不敢上前,怯怯地流着口水含糊不清地说:“我不要,这是你吃的。”妈妈这时又会往我跟前递递,“快点接着,别让奶奶发现了,是妈妈给你吃的,别怕。”我的馋虫终究是战胜了理智,试探着伸出手接,接过来的那一刻感觉整个房间都变成了彩虹色,五官都忍不住地往上扬,仿佛要飞出头顶,眼睛开心得眯成了一条缝,我捧着鸡腿一路小跑,躲到衣柜后面吭哧吭哧啃得可香。月子餐没有调味料,连盐都少得可怜,按理说并不会多好吃,但是在后来可以随便吃鸡的日子里,再也没吃过像当时一样好吃的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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