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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快活如侬有几人3 ...

  •   朝霞几寸,晚霞万里。他兀自替她梳理着锦缎般的鬘发,想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宜笑宜嗔。他缓步到庭前看秋日落叶辞树,阁前摆置的西湖柳月被西风凋残的花瓣,连同那清幽的馨香冷息,一同散到这副略显凄惨的景象中。他骤然捕捉到有两盆已然凋谢,走到庭前问起身侧当班衹候,“败谢的盆栽怎地不挪走?”答话的内侍黄门旋即朝他揖手道:“启禀官家,先前花栽数目不够,娘子说摆着比照空置要好,遂不曾撤下。至后尚书内省如例填补,娘子言今日盛焉掩昔日衰,仍命放置。”

      他踱回内寝,黄门遂深深呵腰,他步回榻前,观郢会受到薄待冷遇该是他宠信海蕴之时,可叹他沉溺这所谓的“畴昔不得”荒谬到这等地步。倏地她睁开眼,瞧他的眼神却迷离疑惑,矍然朝后倾倒,“别过来!我不愿,我不愿!”他只能撤后数步,见她觳觫惙然,正如吴嘉际禀奏的那样,纵然遍体鳞伤可以复原,但对精神的恫吓和摧毁却很难疗愈。娄珠珠听得惊呼意欲冲入却被郭萦牵擎,“官家正抚慰娘子,你进去做甚?”静俟倏忽见他沉颜踏出阁门,“娄内人,你是自幼便追随泱泱的罢?”

      娄珠珠即刻垂目矮身道:“回禀官家,奴是和娘子同批入到禁庭,娘子受陈鹭教习管带,陈教习后将奴指给娘子。自娘子五岁奴便跟随身侧。”他提步近前,身侧的宫娥黄门等旋即意会而告退,“娄内人,泱泱可曾受人侵害?”娄珠珠冥然罔觉,怔愣片刻道:“娘子所遭侵害很多。譬如畴昔和崔琳、宋银两位姑娘一起玩耍,她们欺姑娘势弱胆寒,总是想方设法地赢她的钱。又譬如娘子在绿琦极受冷遇,她们皆说娘子痴心妄想。戴娘子更有意无意地刁难刻薄。”

      今上凝视她,见她说得面绯耳赤,似是真替她愤懑不平,却骤然截断道:“娄内人。朕所指不是苛责,而是儿郎逼勒姑娘的那种。”娄珠珠倏地拜倒,“官家明鉴!娘子她确是闺门有川,严守清贞的!官家即使不信奴家,却不能不信任尚寝啊!”

      今上不禁笑道:“你这样憨蠢竟能伺候好泱泱?她受陈鹭教养,陈鹭却和黄氏过从甚密,泱泱这般貌美卓绝,难道他便不起色心?娄内人,你最好如实对答,否则便以欺君论处。”娄珠珠颤栗不能遏,“黄编的确是瞧中……不,是觊觎娘子。陈教习拗不过他,最终只能应允将娘子交给她。黄氏虽则有歹意,却只能口上轻薄,最严重的莫过于侵占娘子房室横加冲撞,但娘子绝不曾容他近身!”

      今上瞥向郭萦颔首致意,郭萦随即搀起娄珠珠。他回房见观郢还是如履薄冰的模样,想躲避不是良策,遂直到跟前将她搂住。观郢仍是挣扎,他却出言道:“泱泱,泱泱冷静!你瞧瞧我是谁,你仔细瞧瞧!”她仿佛是惊弓之鸟,惊惶失措的模样只叫他心痛,倏忽她反手揽住他的腰身,“官家,我还能好转过来吗?”他只能使力将她抱紧,再抱紧。仿佛两人的骨血融合到一处,他便能假借胆量和勇气给她。

      卧病期间仿佛是她这十五载最惬意和悠闲的韶光。畴昔陈鹭底下有很多姑娘,每年都要裁剪几人,或给都知,或配黄门,或给高门作通房。她不愿,便只能搏命去学本领手艺,要最精通,最擅长,才能被留下来。可就算是这样,陈鹭依然不敢违拗黄编之意,要将她这个雏儿给黄编取乐。谋算,筹划,未雨绸缪,伯虑愁眠,她皆有过。那些连就寝宿觉都感到愧疚和焦虑的时光,她连回想都不能。给杨萧疏做养女更是如此,她怯懦荏弱,无智否策,却有一个泼辣奸滑的戴蓉不时苛责。

      她如临深渊,似是踩在悬崖峭壁的边缘,顷刻便是坠落其底,粉身碎骨。她拼命学做茶,学按摩,学制膏涂胭,观粉黛懂制香,甚至连梳栉盥洗也要深知门道,疲惫却不敢停,停便是被丢弃,接下去便是凄寒和死亡。今上虽恢复视朝,下朝却即刻便赶来陪她,通常是一陪便是两三个时辰,抑或是将她接到紫宸殿看顾。这般情景持续六日,外间的非议和唾骂已然沸反盈天。

      绿琦阁。董姿剥金桔却剥的满心恼怒,“你还能安座呢?听闻官家命人对戴蓉用重刑,因她踩踏了慕容娘子的手指,便将她的十指全部砍断,何等残忍!先帝留有遗诏要官家善待孃孃,并称官家年少莽撞,应由孃孃临朝听政。谁知官家竟然……阿姊,我们曾都是孃孃的内人,是孃孃将我们恩赐给官家的,如今官家疑忌孃孃,命人密闭孃孃所居的阁院,却不容人供食供汤,他这是要眼睁睁瞧着孃孃饿死。据说还用了诡秘香料致使孃孃神智昏聩,迷昏不醒,却夜夜能梦见仇寇旧故。阿姊眼见昔日显扬尊贵的孃孃都惨淡收场,我们还能好到哪里去?戴蓉可是给官家诞育过皇长子的!虽则子嗣不能成活,却始终有血脉恩情。阿姊尚且有寿昌公主能保您周全,可我呢?我的福晗已然命归黄泉,身还混沌。”

      杨萧疏面露难色,“孃孃就不该留难慕容娘子。官家殊为尊异她,我瞧很有几分爱重。而今她伤重不能痊愈,官家便每日探望,将她捧在掌心。董妹妹,听我的话罢,我们安分守常,她总能容我们一席之地。倘或再招惹她,她只怕要向官家进谗言牵连我等。”

      董姿横眉怒目看向她,“你这贪生怕死的鼠辈!孃孃待我等不薄,她亲自教授我等插花焚香,帮衬我们侍官家枕席……”杨萧疏竟然倏地打断她,旋即声嘶力竭道:“噤声!妹妹所言甚是。我的确怕死,妹妹当真不畏死?倘或如实,就请董娘子去和周慕和观郢争斗,我不再插手,且绝不艳羡你们搏命赚来的恩惠。”董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不能动辄变更她的怯懦性情,遂只能摔砸茶器,恨不能点石成金,彻底使她脱胎换骨,“孃孃真是瞧错了人!”

      静静俟她离开,甘棠捧了一碗清茶给杨萧疏,“娘子真要同董娘子等割断关系?毕竟我们同出向孃孃一脉,恐怕是藕断丝连。”杨萧疏猛然将茶碗掼碎,满面嫌恶道:“你当我愿意跟戴氏兜搭?只是貌合神离数载,我有她的把柄,她自然也掐着我的七寸。何况我还有福春,我焉能擅动招惹圣怒?她是我的命根子,官家业已将她交付太妃养育,我遭遇这等骨肉分离之恸,她们视如无睹,反倒规劝我构陷观郢,便是想兵不血刃地杀掉她们的眼中钉。难道我不曾替孃孃奔走说情过?我尝逢人说项,极其殷勤,可孃孃更疼惜戴蓉。当年官家尚待我亲厚时便将她送到官家跟前,她擅长逢迎奉承,官家自然愈发宠信。而后她诞育皇嗣,虽官家不甚欢愉,孃孃却欢天喜地,当即进秩她为婕妤,我彼时却仍是无人问津的才人。唯独值得庆幸的是福春安然无虞,否则我焉能安身保命。孃孃其势如山摧崩,我长跪殿前替她恳求官家宽恕,那时戴蓉、董姿倒是不肯同来。我的膝盖终年酸疼的疾病便是彼时落下的。甘棠,孃孃待我有恩,而我只是记在心底,而非挂在嘴边。我不似她辈动辄夸口要报恩,却的确尽我绵薄之力替孃孃做事。可我微贱鄙薄之身,的确不能做成丁点的紧要事。只想瞧着福春及笄下降,此生便了无遗憾。”

      紫宸殿。逢他丹青翰墨观郢便落座一侧观看,他倏忽停笔揽她起身,“你瞧瞧怎么样?昨日不是说要赏空谷幽兰?”她的手掌搭他胳膊,他如常将她的手攥到掌心,顺带摩挲她的脸颊,“我瞧你面颊的红消褪了,吴嘉际的药膏倒有两分效用。”她细细观赏,见疏花简叶,兰叶或挺拔舒展,或幽芳轻吐,皆不交缠甚得清丽雅致之妙。她俯身低垂粉颈时,犹如鸿鹄低首酌水解渴。襕袖衣裙行动间如风拂弱柳,身段腰肢玲珑有致。且他紧攥不放的柔荑如水葱削细,柔软细嫩。观郢看毕见他含情凝望,目光灼热滚烫,故赧然遮蔽道:“妾貌容不周,恐污官家眼目。”

      他骤揽住她的腰身,衔住那两瓣丹唇。又长驱直入撬开她牙关,品尝那节节败退的柔舌。咂摸几番是茉莉的香气,想是她将将嚼含过类似的糕饼抑或浆水才有罢,骤闻跫声他拍案警示,那黄门堪堪停在原地,如撞破私会般逃出暖阁。较他的汹涌攻势,观郢则是含蓄蕴藉,时而浅勾低衔,时而轻吮缓含,这段时间缱绻持续不短他才将她放开,抹了抹那红彤彤的唇,“你呀,真真磨人。”

      她状似赧然闪躲,却被他结实地圈在怀中,亦无可避免地察觉他腰下异物蠢蠢欲动,便愧疚地推了推,“官家,妾怕是不能侍奉。”转瞬他将她揽好,抚着她绾髻的乌发,“我明白,我甘愿等。”她这两日仍有咳嗽,胳臂脱臼不严重,仅仅靠敷药戴两日护臂便能活动如初,只是脊背伤痕累累,且几道淤痕颇为显著。那是戴蓉刻意为之,即便今后她要报复,却也要留下不能磨灭的印记以作警醒。借内侍黄门奉茶的时机,适才险见帝妃旖旎的内侍扑跪到前,“启禀官家,明德公主感染风寒,如今每况愈下,周修媛急得寝食难安,还请官家准许张御医去瞧瞧。”

      他登时提足欲探,却顾念观郢曾受周慕苛责,若非周慕挑唆她焉能小产。然而观郢却明白他,“官家快去瞧瞧罢。子女抱病皆盼望父母能在身侧照拂,公主定亦同样。”今上授意内官取鹤氅给她披好,“我的确忧心丹敏。我探探便回,你毋忘按时服药。”观郢叉手矮身谢恩,并连行数步到殿门恭送。他离开时不忘握握她的手,表示歉意和抚慰。因娄珠珠偶感风寒,这两日皆是傅栖迟随行,“娘子便这样放官家去春麓阁?周娘子最擅痴缠术,官家倘被她绊住还能回来见您么?”观郢莞尔笑道:“官家是真心疼爱稚子。何况周慕陪伴他几载,共度血雨腥风,彼时向氏余孽造祸,他既苦且难,周慕能甘疾苦而不弃,这份情分他焉能忘掉。现下不是攀比恩遇的时候,你请殿前的衹应替我挪一顶嫔御仪制的煖轿来,我回澄镜阁去。”

      然而观郢没有等来圣驾,却等来了明德公主薨逝的噩耗。今上追封皇六女为燕国公主,辍朝二日为公主举哀。禁庭禁食荤腥,改素斋,禁穿鲜亮颜色,宜着素裳。臣僚叙班告慰于崇政殿门。接连丧女致使周慕一病不起,甚至到了病重垂危的程度。各家娘子皆到春麓阁去探望她,譬如董姿是瞧她究竟是否病入膏肓,而素来攀附她的冯诗则泣涕涟涟,不时拭泪。今上蹇帘意欲探看,周慕隔帘道:“官家恕罪,妾形容憔悴,未曾梳栉,岂敢冒犯圣颜。四姐和六姐都已撒手人寰,她们皆等妾去和她们团聚呢。”冯诗扑通跪倒,泣不成声道:“阿姊洪福齐天,定然会吉人天相,否极泰来的。官家已命杏林国手吴嘉际给阿姊诊治,阿姊定能恢复如前!”周慕疲软,她的状况臧否她最清楚,她是精神百倍抑或奄奄一息,她岂能不明。“妾有话要单独和官家说,还望官家摒退衹应。”珠帘后待命的嫔御们纷纷告退,转到廊庑吃一碗汤茶。

      今上知她是因接连诞育两女才戕害肺腑,何况她初次临盆惊恐莫名,向延渑遣派心腹守候阁前,倘或是皇嗣便要立刻抱走送往惠宁。诞丹敏时遭遇难产,足足消耗了整日整宿的时辰,产后血崩,这尽数是要命的病症。周慕跳脱鲜活,曾是这萧墙内唯一的光亮。更襄助他披荆斩棘,共度峥嵘岁月。倘或不是挣命诞女,她岂会体弱多病。

      倘或她的骨肉俱能好端端活着,她又岂能骤然病重。帘内袭来荏弱的话音,“其实早在月前妾染风寒,医官说妾气血两亏,恐怕寿数无多时,妾便知晓今日将至。只是我牵挂丹敏,勉强凭靠心力支撑方堪堪到今朝。丹敏抛妾而走,妾便无物支撑坍塌倾覆。妾入宫伊始原是要拨去尚服局,那是向氏的敕命。我制的簪钗何等简陋,官家却称赞说有妙心,还要我到福宁殿给您做御侍。那一日是阿慕毕生最欣喜的一日。尚留闺闼时,母亲事事嘉奖褒扬阿姊,却看不见我。我事事不如她,逐渐心灰意冷。或许仅是您那日高兴,随口一声褒奖,却给妾莫大鼓舞。妾随侍官家几载,善事寥寥,恶事却做了很多。幸得官家宽恕莫怪,方能苟延残喘至今。我着实憨蠢,纵有歹念,却往往不能付诸举动,虽非罄竹难书,却小谬不断。妾死后独有两事恳求。”

      今上掩面颔首道:“你说,我定然达成。”周慕沉息压抑不适,竭尽最后的力量维持平和,“第一件,乞求官家善待周氏阖族。”簪缨世族均被当作聊表诚意的礼品和器物敬奉给皇室,她亦同样。他回答得极快,似是怕她不能瞑目,“理所当然。”周慕微微笑起来,狠心克制咳嗽的感觉,却觉五感俱弱,仿佛已徜徉阔海,摆渡湘江,她曾想穷游四海山河,观彩云隐现,赏山峦起伏,却不想体弱到走动都周身冒虚汗,她合起双眸,欣然接受即将到来的宿命,“第二件,妾惟和冯诗、乔颂走动甚多。还望官家能够宽待她们。”尚未等到他的答复,只听周慕喃喃细语,“哥哥,我不后悔。”

      话音未落,今上遽然蹇帘,却见她攀缘着幔帐的手掌缓缓垂落。他迅捷地摇摆着她的手掌和胳臂,呼唤着她的名讳,惊惧地唤入吴嘉际。吴嘉际试探鼻息和颈脉后迅捷拜倒,“请官家节哀,周修媛已然薨逝。”

      那声哥哥原是他两人初相逢时的亲昵称谓。尤记得当日向孃孃在水榭设筵,自己却抱病而未能出席。内人女官们卯足劲想要讨她欢愉欣喜,唯独献簪的周慕了无钦慕神色,所制的簪也面相朴陋。他逐一瞧过,因对向氏积怨已深,便对她温和笑道:“妹妹这簪倒做得有趣。”登枝的喜鹊无目,栖梧的凤凰无翅,这便是他心底向氏的模样。她凶神恶煞、罪恶滔天,原就不配做他的嫡母。筵后他独独召周慕来,衔笑同她说:“我瞧妹妹不精手艺,莫不如到福宁来给我做御侍罢。”她不假思索便满口应承,他便认为她是那等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辈,虽也教她侍过寝,心底却隐隐地厌恶。直到亡命之徒要弑君,她凭手夺匕首险些割断了手指,他方对她改观。那日他替她包裹白练时打趣道:“妹妹适才真是英勇。”

      周慕却骤然敛衽,正襟危坐道:“妾愿替官家肝脑涂地。”他替她包扎的手略略颤栗,“妹妹竟当真了?今后再有这等险事不准犯傻!”周慕登时掩他唇道:“不能有!不准有!妾甘愿替官家挡贼寇,即便殒身碎首也绝不后悔。”他倾身贴面问她,“身家性命焉能随意置之度外,妹妹缘何如此?”周慕却骤然将他抱紧,“哥哥,我倾慕你。即便我身如草芥微贱,却也想得见天颜侍奉身侧。我知我不够好,官家或许并不属意我。但官家待我亲厚,我便愿竭尽毕生之能回护官家。我不介意谏官御史说我妖媚蛊惑,只能要和官家长相厮守,我情愿落得訾毁和骂名。”

      今上阖眸,眼泪随即滑落。公冶都知见他身形摆动便膝行向前听他的追封旨意,“阿慕生前最喜尚服局的胡司饰梳栉,速传胡司饰前来梳栉小殓。”公冶都知领命,见他愁眉不展,泪痕交错,“原修媛周氏,柔明婉淑,谦慎持身,祗服内职,夙夜匪懈,且有救驾挡寇之功绩,即日追册皇后,责命臣司属官等皇仪殿治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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