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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快活如侬有几人2 ...

  •   然而慕容观郢未能等到下早朝的今上,却等到了麇集的粗使黄门。她对这禁庭的架构了如指掌,她转辗陈鹭、尚书内省、内侍省的缝隙中,苟且偷生。好容易获得今日的安泰,却不意还有歹恶奸佞要残酷地撕破。她弱龄时曾撞见过皇后仪驾,只记得如乌鸦鸟雀乱哄哄、黑压压的衹候蜂蛹而至。陈鹭震惊未曾预料她会改道,遂遽然拉拽观郢跪倒,她的膝盖磕碰在顽硬的青石板路上,那种撞裂的疼痛仿佛一合眼,便能清醒而悲哀地感觉到。这是她第一遭见到向延渑,她的胳臂被两黄门狠狠拽着,使得她的面砸在地面,脸颊肿痛。她的目光只能窥觑到她褐色的褙子和深青的底裙,还有那双绣着凤凰栖梧的绣履。戴蓉和杨萧疏两人站于向孃孃身侧,光荣而威风,“启禀孃孃,她便是慕容氏,便是她向官家进谗言才使您和官家母子龃龉。”

      她一直被今上监/禁,焉能这样迤迤然地随意走动。然而尚不俟她接口分辩,便有人将她钳制而起,如树叶的巴掌应声降落。对依靠貌容立足的内眷们而言,面容遭毁是比赐死更可怖的事。直到她耳侧嗡嗡作响,头痛脑胀,唇角有血渗出,这掌掴的刑罚才停歇。行刑期间她隐约闻戴蓉同向太后言,说是柯相公明察秋毫,执先帝旧谕联合银枪班释放向氏,银枪班隶属殿前司,而殿前司是护卫皇帝的禁军司门之一,她真要反,真要仿效武曌临朝听政?矍然有人掐住将她的脖颈使得她抬首,她面目狰狞,眼看戴蓉掩唇,笑得花枝乱颤,幸灾乐祸之至。杨萧疏却侧首不望,面露恻隐。接着她闻向太后诘难道:“吾闻内人密报,称当日官家召镇北将军时你亦在紫宸殿。镇北将军现今身在何处?”

      怕是已然黄沙埋骨,或者骨灰皆被焚烧殆尽,枯骨喂了荒野中最凶残的鹰犬。霍然有黄门狠扳她的下颚致使她呼痛,“妾不知,朝政要务官家焉与贱妾言……”戴蓉洋洋得意,登时踩到她抚地的手掌上,刻意地碾过她的无名指。观郢痛得直直哀嚎,外间被捆绑的娄珠珠张头探脑却被棒槌敲击,以作警告。“孃孃,瞧她一身轻贱骨头,恐怕不受些皮肉苦楚是不会道出实情了。”向延渑侧目而视,看向她用惯的粗使黄门,他即刻自袖笼掏出马鞭来,毛刺分明,是平素降伏烈马所使。观郢膝行向前意欲叩首,却被这黄门一脚踢倒,“放肆,孃孃岂容你近身。”观郢拊心只觉喉头腥腥,其后呕出血来,煞是凄惨,“贱妾不敢欺瞒……镇北将军已然出京,官家遣他去镇乌金之乱了。”

      戴蓉抢过马鞭使出全力扬鞭抽打,观郢只觉后背僵麻,连疼痛都不甚明晰,“妾没有欺瞒……请孃孃……明察啊。”戴蓉复又抽几鞭,见她来回翻滚却不能闪躲,这样狼狈不堪的姿态彻底取悦了她。此刻她先前就寝所穿的襕裙已然破损,露出她内里所着的海蓝色抱腹,见样态竟然是戏水鸳鸯戴蓉不禁更嫉,又狠狠朝她背部抽去,顷刻她的抱腹也裂开口子,露出那如月皎皎的肌肤。向太后摆首示意她暂时停手,“官家当真是将他派遣到乌金平叛?那为甚他镇北的军务概由他人接手?”戴蓉抢话道:“孃孃切勿信她。这个奴婢心性狡猾,鬼话连篇。她定是为逃脱责罚才编造这番说辞!”说罢她又朝她伤处狠打,“贱婢,孃孃面前你再有一句虚的,我便立刻送你去见阎王!”

      咚一声闷响,戴蓉应声倒地。仿佛是兵戎相抵的聒噪之声,可观郢已然没有气力去瞧瞧来者是谁。“那朕先送你下黄泉!”她想支撑着爬起来,却发觉手臂绞痛如折,膝腿绵软脆弱,而头颅随同脸颊尽是酸和肿胀的疼痛。耳旁似乎是蚊蝇的嗡嗡噪声,而手,尤其是被她碾过的手指连抬一抬都不能。遽然有人轻柔地撑扶起她,手拂去她披散交杂的琐碎鬘发,“你不是最想知晓向延忠的近况么,朕告诉你罢。他死了,早便死了。我目睹他的皮肉喂了恶犬,他的头颅在屋檐挂着,摇啊摇的,极像元宵节的那些彩灯。”向延渑抬手作势要打,却被公冶苌甩倒一侧,“那柯畏已是埋骨半截的人,他伪造先帝手谕,意图行祸国殃民、牝鸡司晨之事,朕已命人将他枭首示众。既孃孃这般看重这所谓圣谕……”

      他先将观郢交付娄珠珠抱,取剪将手诏剪个支离破碎,形消骨损,“你在意的,我便毁去。这是你教我的,今日我将它完完整整地,归还给你。”说罢他摆手,示意他的金枪班班直将若干人等鞫押,观郢已然意识游离,若生若死。吴御医纵使加紧赶来仍是迟了,把脉后匆匆试探她的鼻息,犹豫莫定道:“脉相极弱……气若游丝……臣只能尽力救治。”他遽然举起她案几的瓷瓶要向他砸,却忽然想起吴嘉际是国朝医术巅峰,砸死了他容易,可谁能救救他的观郢?霍然她呕出血来,他忙举袖去护持,最终她喷了他满袖的脏污。今上最爱洁净,平日这常服襕衣若污了寸缕丁丝他当即便要撤换。娄珠珠以他要勃然大怒,可他只是抱着观郢,“吴嘉际,救活她,不管用什么法子。”

      吴御医知他脾性暴戾,锱铢必较。倘或他救不活观郢,就算他是华佗再世也难保命。遂取出银针说先替观郢护住心脉,令开两副猛药来冲一冲。娄珠珠满脸泪水,眼睁睁看着那长好几寸的银针碾入她的皮肉,攮进去,抽离。攮进去,抽离。她的观郢,那样惧怕疼痛的人,竟然命赴黄泉,性命垂危。今上遽然呼喝道:“收起你的眼泪,不准哭!泱泱好端端的,你哭什么?”骤有微弱的咳嗽,吴嘉际猛然抹去额头的汗珠,趁他查看观郢的间隙赶快取布绢擦乾。今上不敢触碰她的脸颊,只能紧紧握住她不曾受伤的左手,“泱泱,泱泱,你能听见么?”

      她仿佛接口答复,可他听不清,他定要离得愈发近,近到耳附在她的唇旁,“官家已然答应妾了……倘或妾死了……便追封妾为贵妃。”他苦笑不得,啼笑皆非。这小蠢货这时刻还顾念着尊荣。然她境况孱弱,连气息也微弱得不像样,仿佛一阵西风便能将她卷走。他摸摸她的额首,无比温和地劝慰道:“别说丧气话。”倏地有水滴降落,湿润她的螓首。她真的好累,累得睁不开眼,是霶霈抑或是淅沥甘霖,怎么死前还要淋雨呢?

      可他怎么舍得教她淋雨呢。

      澄镜阁阒然宁静,内人们感到震惊,今上亦感到震惊。他对万事万物都抱有短暂的兴趣,甄选女侍也非例外。正如坊市的戏谑言辞道女如衣裳可以随意替换,他便持有花团锦簇穿梭游荡,择花采蜜却不留真情的念头。他竟能静坐这般长,穿着那弄污的衣裳,瞧着那气息奄奄的姑娘。他间隔一炷香便要试探她的鼻息。吴嘉际的药汤暂且喂不入喉,更怕她呛嗓子要窒息,便隔一刻钟滚热一遍,时而呼唤泱泱见她能否恢复意识。到了午膳内人请他用馔,他横眉怒目剜了小内人一眼,那眼神仿佛饕餮,登时要将她碾为齑粉也似。

      未时三刻郭萦端着汤羹悄然到近前,“官家且用点羹垫垫罢。否则这样守着娘子人会熬坏的。公冶都知取了新的圆领襕袍过来,请官家去换一件罢。”他却不愿离开,郭萦膝头触地恳求道:“昔日官家心绪不爽不愿进膳,娘子总是忧心如焚,自己亦不肯进食。等娘子醒来定要怪罪奴等未能妥善侍奉官家。”今上麻木地起身,坐得时候久了险些没能站稳,公冶苌扶他到云母屏风后换襕袍,又举起汤羹灌入肚中。

      终于,晚膳前观郢有了反应。她先是连声咳嗽,而后蹙眉似有剧烈疼痛袭来,又高声呼喊说“不要过来”等恐惧语辞,内人们已然伤悲哀恸,今上将她搂住,连声抚慰道:“无人要伤你!恶人都被我弑杀了!泱泱放心,泱泱安心!”她霎时怒目圆睁,望着他却要胡乱招手掴打,公冶都知见势不善即刻要扼制,却被今上挥臂格挡,不等他警告公冶苌,颈项便结实地捱到巴掌。内人们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皆觉这慕容娘子就算能活也会被赐死,孰料他只是将她拥得极其紧实,仍然不厌其烦地安慰。

      约莫半炷香她便偃旗息鼓,似乎耗尽气力般瘫倒。今上将她放回软榻,环顾周遭道:“尔等并未见到任何景象。倘或敢编造事状外传者,朕必凌迟处死。”内人们均拜倒应是,极刑彻底震慑住了她们。由得她昏睡许久,亥时她遽然转醒,只觉中单沾满潮湿汗水意欲换衣,才要动弹却吃痛,嘶一声惊醒了身侧小憩的今上,他忙起身来搀她,容她倚靠在肩膀,“吴嘉际说痛楚还会持续一两日。你胳膊脱臼,手指指骨错位。现今擦着促使痊愈的药膏,又拿白练包裹着。脊背的伤痕敷了金疮药,是故不能擅动。你是口渴抑或饥饿,我去给你取水拿羹。”

      她想抬抬手,然而胳膊不能使力,“官家的脖颈有道血痕?”她很疑惑,她命如草芥杀她不打紧,但他万金之躯谁能戕损呢?难道是被向氏所殴?她后悔提这个疑问,今上笑笑张臂揽紧她,“我瞧你不饿不渴,精神得很。我叫郭萦端药进来。”她摆摆首,很是厌恶的模样,“我不吃药。”他作势要打,然而她这通身的伤痕淤青,哪里堪打?最后他报复性的抚摸她的鬘发,“不容你辩。郭内人,快快将药端进来。”

      郭萦和娄珠珠俱盘算彻夜不眠,不想她此刻就清醒了,看起来不疯不蠢精神焕发,只是脸颊红肿着实貌不比畴昔,他舀了半匙吹凉喂她,观郢满是怀疑地看着他,他深觉她真是不知好歹,他纡尊降贵地亲奉汤药,她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毫不领情。她迫于情势勉强将药吞咽,连服了五匙她竟哇呀呕吐,和药汤交杂的仿佛还有血色。今上扬声连喊道:“吴嘉际,速速诊脉!”

      澄镜阁人仰马翻,闹腾的一夜不能消停。经过反复的饮呕,观郢终于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他见她两行清泪蜿蜒垂落,便立刻伸手去擦拭,“不哭,不哭啊。这吴嘉际就是个庸医,我即刻将他斩首示众!我再命神医给你诊断,他们定能医好你!”吴嘉际觳觫不停,见势只得如实禀奏道:“想是娘子鞭伤累及脏腑,而今只能慢慢调养。臣建议停药,容娘子先复精神,调养外伤罢。”

      观郢牵住他的手掌,旋即两人十指紧扣,他忧心忡忡地凝睇她,“官家莫担忧。天快大亮了,您快去盥洗罢。您为妾一夜未歇,这时候还要赶着去视朝……”随着她剧烈的咳嗽她只能暂停劝勉,今上愁眉紧锁,“我已知会臣僚今日免朝。你都伤成这副模样了,我还能安心去升座视朝吗?”

      她气息紧促似乎难以缓和,他替她摩挲胸口望能顺气,观郢眸中遍布血丝,倏地扑倒在他怀抱。今上抚她的鬘发温柔道:“无妨的。我年幼时也曾被向匹夫打得半死不活,你瞧我如今还不是好好的?”她骤然抽身,“他竟敢殴打您?您昔日虽非官家却是东宫储君,他一臣子焉能以卑犯尊?”他摸她的发顶安慰道:“旧事已矣,重提它了无意义。你再歇会儿可好?我便在这守着,替你镇着魑魅魍魉。”

      她阖眸,遂很快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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