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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快活如侬有几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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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郢霎时怔忡,浪花有意为千重雪,而她则不解他的深意。字斟句酌的精心,偶出心际的赤诚,这是陈鹭曾耳提面命的教诲。而自杨萧疏接养后,她便形同寻常的执事内人。是陈鹭身先朝露,或是她不甚清晰的蹈习有谬?雷霆万钧后,她仍旧竭力平缓心神,“妾失言。”见她低眉垂眸,蝶睫覆下的阴翳映着微弱的烛光,他忽而伸臂,撩开襕袖,手抚摸着她眼底一圈,“泱泱,你不曾歇好。”前一刻还是万钧的圣怒,瞬间就改成悬而有悬的关照,他环她的鬓发到耳后,“用膳罢。”餐饭毕,她心不在焉地舀着马蹄羹,他叩案道:“随我走走罢。”两列黄门虾腰举着御驾专供的灯笼,将山世行的穿廊照得透亮。据称陈孃孃苟延残喘的数年便是在这处废弃的院落中,而今上践阼后赐名、修葺翻新。院中唯独两棵梧桐未曾伐除,陈璞生前闲暇时,便在亭旁搭坐,支肘遥望梧桐。绿黄相继,岁辰更替,树尤沉默。
枯黄的叶落在他金线镶边的步履旁,沉静而安详,不似孩童玩耍惊午梦的聒噪。今上遽然道:“我前日听闻一趣事。”观郢尚未应答,便听得下文,“你自幼入禁庭承受教导,尔来数载所蹈,无一不是为朕。”观郢笑道:“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妾得官家垂青,安身立命,已是万幸。”今上顾首近她身,“倘或能选,怕是你不愿身侍君侧,万事悉听尊便。”他张臂环住她的腰身,“砌词糊弄甚蠢,与其费心狡辩,不如说真话。”观郢考量倏忽,“妾想活。蝼蚁偷生,凡胎求寿,妾只是乱世中的漂萍,禁庭中一蜉蝣。官家是翱翔九天的雄鹰,是盘旋苍穹的飞龙,生来钟鸣鼎食,乘坚驱良。但妾却需忧虑衣不够足,食不足饱。忧虑朝夕得失与将来出路。”
——(三日前)——
今上邀富梨在毗邻蓬莱渡的水榭吃茶,富梨受搀扶而来,未施礼便得今上道免,高悬的牌匾是白鹤忘机,今上凝眸片刻,“听回禀的宦官说,姨母念起了旧年事。”富梨叉手,“奴腿脚不便,耽误了些许时辰。确是昨夜梦醒,忽忆起阿琏……明懿太后的一番话。”他搁置在髀上的拳紧了紧,听富梨阐明,“明懿孃孃生前久病,独喜望月。最为严重时奄奄一息。她生在柴扉村落,为给阿弟们换两袋米,才跟随阿婆到宽阔的地界去。她是机缘巧合,顶替旁人入的宫禁。为此贵人赉钱以谢,所给钱财保阖家满生无虞。她是穷苦命,却感激苍天有好生之德,屡次到地府去参拜阎王,却屡次大难不死。即使临终,她了无憾事。只是身为奴婢,焉能埋骨桑梓。金寒银冷,铜臭钱垢,她在禁庭盘桓了一辈子,最终还须葬身于此。早知今日,宁愿筚门圭窬、蓬户瓮牖,何苦做帝王家一外人?”富梨以绢揾泪,“官家莫怨孃孃临终前满腔怨怼。她不恨将她诓骗入禁中的宦官,不恨嫌恶她的先帝,甚至不恨夺她子嗣的向孃孃。她宽恕他人,却不曾宽恕己身。自孃孃将丰厚钱财寄回石楠巷,逢年节锦书无传、音讯无迹。她行善积德,却不得善终。死前该是怎生心寒!”
今上满面热泪,“阿娘此生皆不得已。”富梨莞尔道:“孃孃无物给您做念想。只因她生前有遗愿,她身殒后立刻将一切器物火化。她生来豁达爽性,却连遭殃祸,曾痛不欲生。苟且偷生几载,惟盼晤见皇储君。生而无望,便要斩断与尘世全部牵连。”今上捶心顿足道:“那我算什么?”富梨淡淡笑道:“奉先殿的宗谱所述清楚无二。皇储君乃中宫嫡出。”
桂花的芬馨随西风而来,卷起的残瓣与枯叶交叠,仿若一具发朽的骸骨在翩翩起舞。夜深轮圆,国朝的天子披襕而出,环顾着那轮圆满的金蟾。她临死前何等狼狈,衣不蔽体,发不拢髻。憾事、惭愧、后悔……他妄图在尘俗中寻觅她的气息,却察觉她用微弱的力量抹除尽数。阿娘,你还是恨我的好。宽恕?如何宽恕?我认贼作母,罄竹难书。我眼睁睁看着你受杖毙命,却残忍地承认是向贼之嗣。
愚者诛命,智者诛心。无怨愆,毁痕迹,是得了真快活。而我,还须朝朝暮暮踽踽独行。
皇储君,乃中宫嫡出。这原是我亲口陈说的,却怎成戕我利刃……
——(回忆完)——
他是一遍一遍地记起富梨的辞句,纵使是温和的释然,于他却是凛冽的惨痛。观郢见他缄默良久,如伫立远望的一尊雕像,转瞬他阖眸,悄然的泪滴撒在赭色的襕袍边缘,在繁复的纹路中晕开。“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观郢时而不能解他,那种深邃的失意和落魄,本不该归属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和掌控社稷的圣天子。今上绕开她疑惑的眼神,叹息道:“求生……何错之有?”
一路寂静,许是她的“想活”勾起他的痛苦与欲望,故归紫宸仅各自盥浴。郭萦替她梳着鬘发,“官家心绪不爽,娘子要谨慎应对。”观郢则即刻问道:“萦姨,教习是教过我善解人意。可官家这副模样,我又该怎样应对?”郭萦嗫嚅,郎情妾意她不懂,武娘子又得过且过,恩宠稀薄,个中的盘算她不曾想过。然而不等她答复,观郢就已撑座起身向寝殿去。既然猜不透,便只能赌。见他摆弄摩睺罗,这泥塑娃娃是孩童时期的玩伴,观郢勉作镇定坐于他身畔,今上喃喃道:“象牙雕镂,龙涎佛手,金钱钗镯,佩环真珠,却不如尘寰百姓的俗套玩意。”观郢覆手在上,“嗔眉笑眼,百般地敛手相宜,这磨喝乐曾盛极一时。”
今上攒眉道:“这泥塑果真比那些拗口的佛著和难诵的典籍来得亲切。或许赋闲时,也该去市井散散。”观郢笑道:“既妾在侧,便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妾四岁入禁庭,对阊阖外的街巷甚好奇。倘或官家有意微服,可否容妾同行?”他难得开怀,“伺机讨赏,真个是鬼机灵。”她骤然张臂将他拥住,“官家,妾慧根不植,或是言多出错。”他怔愣一瞬,在她脊背上轻拍,“净胡诌。倘你还是蠢的,世间怕是就不剩知心体意的人了。”瞧着她凝眉静忖,他拢住她的腰,转辗纠缠。他温热的鼻息惹的她面颊发痒,她欲笑还颦,指责他的激进,娇娇怨道:“疼!”他却刻意引她求饶,“哦?当真?一整日心猿意马的,这会子倒敢嗔怪我。”观郢笑道:“官家堂堂男儿,怎地锱铢必较?妾既认过错,您竟还不饶啦?”他欺身而来,仍攥着她的柔荑,“我怎不记得你认了错?你是这般诚恳的?分明是最会敷衍搪塞的!”观郢吻着他的耳廓,间隙柔柔道:“官家饶命。妾大错特错。”
恍惚是两声笑,竖立殿外的公冶苌瞧向沈勋,低声嘱咐道:“热汤要时刻备妥。”守候在侧房前的郭萦揉着眉心醒神,娄珠珠反倒精神,“女官歇午就只躺了半刻钟,这会儿我替女官看着就是。”郭萦顾首,槅扇门的遮挡使视线阻断,“这孩子步步艰辛,好容易支撑到今日,却偏偏遇见个冤家。”娄珠珠蹙眉,“官家脾性易变,难以捉摸,公冶先生与沈勋虽是心腹,但对御前的秘辛皆是缄口。”郭萦阖眸,不由得悲从中来。她将将入掖庭,受调度入青琅阁,受武娘子赏识倚重,亲如姊妹。却目睹她遭受迫害,迈向断肠的坟茔。观郢即使非她鞠养,却是她瞧着长大,惟盼她顺遂安康,即使恩宠消减。
两人端看宫娥送盥洗的器具,沈勋不失礼数的前来客套道:“两位女史请去歇息罢。御命下达,自然由紫宸衹应去办。女史明日还要服侍婕妤起居,精神是头等要紧的。”两人面面厮觑,皆觉在理,诚挚道谢后相携离去。殿内熏着明烛天南,是观郢日前才调制出的合香,他揪着她的散碎鬘发,惹得她生起闲气,“官家精神焕发,妾疲惫了。”说着她避开他的手掌,“别碰!明日梳不好发髻!”他遽然发觉她宝贵这乌发,于是变本加厉,“不碍事。在紫宸躺一日就是。我这床榻全紧着娘子使。”他当真赛起脸,比三心两意的郎子还要难缠,“官家宽宏,妾岂敢克当?没得流言便要生生吞了妾!”他哂道:“人言岂有作数的。他们造谣诽谤,是他们失德败坏。行事光明,自当举身无畏。”
睥睨者威严,位卑者胆寒,怯于寻衅滋事。而她从前便晓得这谣言的利害,“惧怕声势的,不是居高临下的清流权贵,而是极易被误伤的常人。闲者偏好取笑,拿旁人的苦痛做文章。就好似嘲讽了他人的苦楚,他的日子便会好过很多。”今上端量她须臾,“你怎清楚这些?”时而愤慨,爱憎分明的本性就难以掩盖,观郢悻悻道:“枉捱非议,妾便曾深受其害。”今上即刻道:“是谁?你指出来!朕定要好生整治。”她却神情舒和,“时过境迁了。清白二字,是不能延缓给的。”他骇然,不能慢上半步的何止清白,还有情义。舐犊之爱,承欢膝下,他全都错过了。倏忽,他恍然道:“我原以为,她会等我。”她撑肘,随他共同凝视透过西窗的如练婵光,“她在等您啊。”
是吗?可是当真?
幸好夙夜平静安泰,公冶苌翌日服侍盥洗时,听今上随口吩咐,“今日负扆后请闾丘相公到崇政殿。”沈勋颇觉怪,公冶苌却神色如常,将擦手的素绢递予他,“闾丘相公在嘉定十三年自请赴甘州,至今仍在甘州执事。官家是要将闾丘知府召回京城?”今上拍额道:“竟过去六载春秋了。真是时如逝水啊。他是朕孺慕的师长,如今朝局安稳,自然要将他接回京都。多遣皇城司的人跟随,定要看顾周全。”
这位胆敢在朝堂庭议中痛斥向太后牝鸡司晨、是窃国之贼的闾丘仪曾是谏官的标榜和表率。文死谏,他曾抱必死决心去捍卫国朝的根基,积众人力量去护佑弱龄的储君。闾丘仪是先帝指给今上的太傅,他悉心教授兼以树正品德,却受向氏朋党镇压,不得不自请外放。
而今向延忠薨,疆场移权于他人。朝堂更是在逐渐剪除向家羽翼。召回闾丘仪,无非是通告四海八荒,曾经的黄口小儿,已是需俯首称臣的帝王。
他挪步回榻边,半撑起绡幔来瞧她,只见她寐中面颊绯红,如新妆揩的胭脂。她举袖遮挡透入的曦光,眯缝着眼看。他顺手扶她坐起,“懒猫儿。”许是脱离被褥引得她寒战,观郢缩入他怀抱。公冶苌忙示意内人闪避,他噙笑搂住她,“深秋寒重,晏起却也无妨。大抵等你起时,朕便就回来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