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十分心事有谁知3 ...

  •   十月初十。深秋的天寒津津的,仿佛偃息猛虎。观郢落座暖阁熏炉前,兽金炭将她的脸庞映得红润透亮。娄珠珠捧着绣篮入内,“今日官家召您去紫宸,娘子怎地还不动身?”观郢握着玫瑰紫釉海棠式盖碗,凝视着紫砂百果壶,倒了碗豆蔻熟水给娄珠珠,“官家是邀我同用午膳,提早未免没趣儿。澄镜炉多暖和,我何必到紫宸去捱冻。”郭萦端着黑漆托盘道:“娘子可别敷衍。这寝衣是上月便交代的贵差,如今您还懈怠?恐怕要到腊月才能整饬好。”她摩挲云鬟的金银花掩鬓,“凭他怎么催,既拿我当绣娘使唤,偏生不多给份俸禄。无金缺银的活计我焉能昼夜匪歇?连襕纹都要精细,这般费神的,我更需多日才能完工。”郭萦语重心长道:“御用岂能不缜密?若非官家金口嘱托要您亲手针黹,奴必定替您操持。其余娘子绣香囊绫绢的,全不见紫宸揽收,一概赏赐下人。也便只有您的心意才是官家期盼的。”观郢骤然变色,“原有这缘故。我费心费力地绣衣裳,反倒便宜了哪个都知女官,我才不要!”

      不等郭萦劝慰隔墙有耳便应验,然而声先夺人,“朕何时说要将你的绣物随手赏赉?你惫懒疲性,还倒打一耙,真真是该罚。”鹌鹑便撑案起身,臊眉耷眼地施礼,“圣躬万福。妾焉敢怠慢您?原是妾绣技不精,绣了补、补了卸的,这才耽搁数日。寻常绣香囊皆要十日半月,妾做这等贴身的寝衣自然要三月半载。”说罢她敛容端茶,“官家怎这时候来?不是要召妾去紫宸?”他抬手示意不必,观郢便顺手将碗置案,“你办了亏心事竟还能坐得住?我左等右冀见不着人,只能亲眼来你这澄镜瞧瞧。”她正色肃颜,俯身在他座前,“秋雨萧瑟,连日天寒。官家快拿手炉暖暖。”

      他却不睬她的关照,张臂直截了当将她搂住,“那死物怎比得及泱泱?”衹应见势立刻鱼贯而离,郭萦低声嘱咐人去传膳,却见公冶苌拦道:“官家已命呈御膳过来,女官不忙。只等官家同娘子好生叙叙旧罢。”郭萦怔愣倏忽,却听公冶苌兀自解释道:“北疆骚动,官家连日耽于军务,细数是有五日未曾见婕妤。”郭萦状若罔闻,却清楚这御前值守等同他的喉舌,须臾又闻公仪苌道:“官家是极惦念慕容娘子的。每日都遣人来送瓷器。俗言道梅子流酸泛青时,这青梅累累的盘口瓶难得,官家毫不犹疑就赏给澄镜,这份厚爱还望女官如实禀给婕妤。”郭萦垂眸颔首道:“谢公冶都知提点。”

      氤氲的香息簇拥着馨香满掬的鹌鹑,她鬘中簪横珥乱,耳铛亦掉落了一只,然而面前的雄鹰还不盘算收手,仍在温香软玉中沦落,“泱泱,怎地又换了佩香?”她撑身而起,拢好被他撕扯而略显狰狞的衣襟,绣着百香魁的襕花,“嗅着新鲜罢了。可惜妾研习《陈氏香谱》还不够,这香浓绸尚且不算得当呢。”亏得他才将她从前使的繁英冠琢磨透,她的香袋又面目崭新。他便如掘箱探宝,要千般百样的翻寻而不查探,“我倒觉不胜昔日。”直到揉褶了她直领对襟的褙子,“妾瞧官家似饥肠辘辘,切莫焦急这一时半刻。莫不如先传午膳来。”他莞尔打趣道:“旁的倒不提,只说这鸳鸯的抱腹甚好,素来交颈而卧、耳鬓厮磨,岂不美哉。”

      观郢嫌他贫嘴薄舌不顾时刻,只觑人影依稀,只道是膳凉催他偕去,而今上却意兴正浓,于是单臂将她箍于膝头,“近日是怎地了?总是三躲四避的。”观郢深吁道:“哪里话?原是官家宴妾,这会子却缺得一碗汤羹,妾饥肠辘辘,自然是不愿应答的。”他转瞬松了劲,只扬声嘱咐公冶都知,“传膳。”玉盘珍馐列遍,他却神属不豫,惹得郭萦愈发提心悬胆,膳后尤趁他去盥手的功夫,公冶苌轻擦碰观郢的胳臂,以目示意。

      这禁庭,是偌大樊笼,而笼中彩镶的鹦鹉,玉砌的鹊鸲,若能讨喜便是捧上云端,若是憎恶便是踏入尘泥。而她苦心经营十数载才得来今朝,岂能因弹指之恣意而引满盘落索。

      午憩时他满心不得将歇,只觉愤懑。观郢省察再四,终究是拖着调子道:“官家不是来瞧妾的?将才还好端端的。”每人都猴精的,最会察言观色,倘或是向孃孃指给他的,恁地会揣测君意的,必是如摄机要般诚惶诚恐,又搬出恭敬臣服的说辞来告罪。她瞧着聪颖,不料是个颟顸蠢笨的,但能惹得他恼怒却不知所指的,却是鲜而又鲜的,他不禁翻身道:“朕当真是过分有暇的!不在紫宸等你赴命……你早承谕做寝服,而今差务可曾俱毕?”

      此事反复横跳,这人真是稀奇古怪,观郢披裳撑坐起,随口揶揄道:“妾手脚慢,已是加紧赶工。”他蹙眉斥责,“你这针黹是得过尚工赞誉的!我看你是怠慢,是敷衍!我瞧这吴廿可恨至极,阿谀奉承、混淆黑白,竟敢谬言误事,公冶……”遽然她攥住他的袖缘,鬼使神差地使得他噤住。指尖的温热仿佛透过薄薄的襕衣,侵入他的四肢百骸,“是妾懒怠,愿听凭官家责罚。”然映入眼帘的是她瘦削的肩胛、泛白的面颊和瑟缩的躯体,他瞿然销声,握拳轻咳道:“衣裳呢?让我瞧瞧。”她趿履将绣篮衣裳取来,屈膝交予他,今上状如懂行般来回翻查,摩挲着如意云纹,“罢了。难为你一番心,朕向来赏罚严明。”她矮身蹭在他身畔,“官家宽宥,妾感激涕零。然尚须向官家赔罪。”他倏忽感慨,主恩臣谢、主怒臣辱,却骤发觉脸庞一凉,这偷香窃玉的事原该是他来做。他顺势垫起她的下颚,攫取丹唇的甘泽。事毕后两额相抵,“泱泱开悟了。”

      赏赐一顿膳食并不稀罕,而稀罕的是澄镜的旷日持久和海菅的逐渐消隐。申时四刻观郢于宴春台避风,落叶辞树,红枫梧桐,委落的枯黄是摧枯拉朽的颓势,清静中是叶的哀嚎和枫的无辜。忽有喧嚣搅动清净,近前才分辨清来者,原是董姿在数落命妇,瞧见她便拿乔道:“我当是谁,原是慕容娘子。您新贵获宠,怎这般有兴致到宴春台来?庭灰不扫、苔藓满阶,这一厢衰败气象,可甭折损您的鸿福。”观郢含笑与她颔首,“董娘子真是说笑。承蒙杨、戴及您厚爱,纵使我福薄亦会辛勤耕耘。”此刻命妇亦呈报道:“妾韩氏内眷蔡衔青,谨拜婕妤。”在她递名后观郢暂且缄默,董姿瞧了瞧两人,“哟,原是相熟的,婕妤真似及时雨,竟然从天而降解救这不懂礼数的蠢才。”观郢哂道:“美人谬矣。尊卑严密,美人见我不遵礼拜,反倒贰怒于他人,这是哪番道理?”

      董姿瞋目而视,“真是个悖主忘恩的混账!昔日我与萧疏阿姊视你如亲,日日善待、费心养育,今朝你骤得势便将旧事一抛而后,全然不顾往日情分!”观郢笑道:“娘子既这般看重情义,而今杨戴式微,您理应鼎力相助。杨娘子渴求要回寿昌,您亦该当到紫宸说项。您非但未曾援手,还刻意划清界限,言称要断绝往来。我今向董娘子请教,这流言蜚语是实是虚?”董姿气势汹汹,却只能偃旗息鼓,“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做惯粗事的几个奴婢,随口的几句嚼舌,也能引致婕妤垂问?婕妤得空应颐养身子,官家多盼着您来年添声儿啼。”观郢揉眉道:“多谢董娘子牵怀啊。托官家金福荫庇,我近日深觉恢复许多。”眼见她声势正隆,董姿焉能与她当面锣、对面鼓的打擂,“婕妤尚称福薄,则我侪辈岂敢道坐福。妾神思倦怠,还望婕妤宽恕,就此告退。”

      蔡衔青凝眸目送,长叹后道:“阿郢,数载不见。”观郢示意她到风鸣廊的庑房稍歇,“高教习是厚道人,你的家眷更惦念你的安危。”蔡衔青曾与观郢同列,皆是勾当东门司的老都知领入禁庭,共同接受教习的授礼与磨练,预备为皇储所选。阉人当道卷起腥风,姑娘们生死悬线,而蔡父彼时已迁审官院,即刻谎称疾重,百般疏通后得以将女儿接回。蔡衔青惋惜,“陈年旧事,何必提起呢。福祸相倚,许是我命中劫难既定。我允嫁中书侍郎的独子,然他已病疴沉重,娶我仅为冲喜。我新婚翌日,便是夫丧。”

      世间万事,皆需取舍。倾覆钧力去获得的,须为族亲付诸姻亲。这一桩实质冥婚的新禧,是凛冽的藐视和践/踏。所鄙视者,在乎势颓者,在乎位卑者。蔡衔青道:“今日我循旧例代舅姑向陈孃孃请安,偶然心绪不爽方转道胡行,适才魂游出窍,不慎冲撞了董美人,多亏有婕妤替我解围。只是阿郢,顾念旧情何曾比权衡益弊更要紧?”观郢故而敛容,“数载历练,竟似初经人事。鼓弄唇舌造出的祸端还不够多?”蔡衔青望向她,惨笑道:“你浸染宫禁擅于逢迎,全凭陈教习丰功。阿郢不愧是她一眼瞧中的,可惜她无福消受你今日荣华。”

      观郢嘲道:“俗世不易啊,诸人行而无道,则灾殃临头。你有族眷庇护,罹患遭罪之未曾,又怎有颜面来置喙我与陈鹭之事。未知全貌便横加指责,索性替她鸣冤控诉。”蔡衔青怔愣道:“阿郢,陈鹭教习是传道授业的恩师,你怎可出言不逊?逝者已矣,你怎地满腔戾气?难道你对陈教习就无殄怀之情?”禀性至此,无可撼动。观郢故道:“这是哪里话?我早早将陈教习认作姨母,心底更视她如生身阿娘。她竭力教授,令我日有进益。我满是孺慕缅怀。”说罢她尽显哀容,掩面佯涕道:“可怜教习仁爱慈悲,却早抛我去。我无依无靠,只能顾影自惭。”

      蔡衔青见状劝慰道:“而后女官皆道你被杨娘子收做养女,可是果真的?”观郢已不屑虚与委蛇,忙拊心口道:“衔青,我不得与你叙旧了。我痛得紧,怕是旧疾复发。”郭萦见势立刻近前搀扶,并顺口道:“韩家娘子请便。”蔡衔青尤焦急道:“阿郢,今日短叙使我念起无数,若你得了闲暇可邀我入禁庭……”

      待甩掉这熬人的呆瓜娄珠珠方道:“从前就浑浑噩噩的,分不清局势,辨不出善恶。满口礼仪道德,道貌岸然那套她最有心得。高恤教习太晓得她的利害,是高兴放这蠹虫归家。”郭萦亦道:“远远瞧着本分。娘子救她于为难,她倒还混说攀扯,恣意责怪。”娄珠珠续道:“苍天开眼!教她守新寡!活该孤苦一生。她满口教化德行,倒别都拿去禁锢旁人,最好先修身,克己复礼。”途逢曾悰,尝同是高恤的门徒,而后否御侍而聘。她与蔡衔青截然不同,先谨慎施礼道:“慕容婕妤金安。”观郢已意兴阑珊,打算寒暄应付,然曾悰却道:“妾见婕妤神采间仿有疲意,请婕妤多加珍重。”

      观郢顾首,摆手示珠珠等退,“灵津诸事宜否?”姑娘间箭矢横对可在瞬间,然敌莫如朋,沈悰昔与人交善,“妾诸事顺遂,亦祝愿娘子称心如意。”观郢莞尔叹息,“灵津尤祷词举口便来。当年散如盘沙,各谋出路。最终你去向何处?”沈悰舒眉阔眼,似是释然,“我从父命聘与崔官人。”她口中提及的崔官人,应任太常寺官。他是沈父的忘年交,照理是沈悰祖辈的老人家。“婕妤毋须挂怀。崔官人在三载前身故。”

      世间的不如意过多,使得观郢总是怀疑,月盈而亏,月亏终归盈。盈满日,家阖时,将在何时何刻?

      沈悰温和呈禀她的故事,“婕妤尤记挂,灵津感激莫名。只崔府一行令我断绝尘念,唯盼远离。只家母体弱病紧,我不得脱离俗道而入佛海,是人世憾事。”观郢道:“何苦为他断念绝想。灵津,人间走这一遭总是要活个自身。”沈悰隐叹,“婕妤所指妾何尝不解。只是妾无能。为挣脱绳索而落下疤痕,妾甘愿,却不能使家母替我承受。人但凡有了顾念,便是软肋。”观郢问道:“那崔家如今是靠小崔官人维持生计?”沈悰颔首,“我心底明镜也似,最初他爹爹以我为续弦便很受诟病,他这本该称伯父的继子我更是制衡不得。我在京城尚有两家铺面,不过靠着微薄的进项勉强支撑罢了。”

      观郢疑惑道:“不提其他。单说昔日生意昌隆,门庭若市,何以道勉强?”沈悰黯然失色,“不怕婕妤取笑。原是我背后虚空,这才经营艰难。”观郢不通商道,“虚空?商户流通原凭诚意,这买卖皆为自愿,此言何意?”沈悰蹙眉,“我原很不该提起。只是心中焦灼日愈一日,婕妤只当我混说,万不要当真。我原有五家铺面,两家售小食零嘴,一家卖绸缎成衣,另两家制头面朱翠。这小食属樊楼同家的齐壹楼最可意,绸缎是拢玉斋独占鳌头,论钗簪则是司宝斋当行。”说罢她摘落宝髻侧端的一根嵌碧玉的寿纹簪,“请婕妤过目。齐壹楼与拢玉斋,背倚入内内侍省的马副都知与尚书内省的刘司饰。既有禁庭的贵人做靠山,焉有不日日兴隆的?”观郢摩挲着簪身,交换给她,深思熟虑一番后道,“连通禁庭,多响的算盘。”

      沈悰自嘲道:“只恨我势单力薄,这马元量是御前公冶先生管带的,仅凭此例,便是贵不可言的命数。”观郢尤沉默,只听沈悰续道:“高教习曾告诫我们留神公冶先生。他心性非同常人,忍辱负重,语通神鬼。官家脾性难测,恩威时变,他却能屹立不倒。他原是钦定的伴读,却惨遭向太后刑辱,从霁月朗风的郎君变成卑躬屈膝的阉党……”说罢沈悰惭愧道:“今日原属命妇拜望向孃孃,妾罔顾规矩与婕妤胡吣许多,还盼婕妤不要怪罪。”观郢与她欠身,“不妨事。灵津,你多加餐保重,莫生弃世自戕之想。”沈悰谨拜,“这禁庭明枪暗箭,婕妤处事必要再三周详。今日一叙,妾甚欢忭。”

      随同观郢回澄镜一程,她皆沉默无辞。郭郢扶她的胳臂,“今儿合该躲一日懒的。”话音未落见值守的内侍高班作揖道,“娘子教臣好找。官家遣公冶都知传命,说请娘子今夜紫宸殿进御。”观郢微定神,答了声是,意欲草率用两箸晚膳,不料紫宸的内侍提前到来,“慕容娘子万福。官家命娘子到紫宸侍膳,请婕妤速速随臣前往。”

      乘煖轿去时,她心绪尚乱。而轿落地仿如抵达疆场,她的失魂落魄将成为毙命的箭矢。公冶苌礼数周到,从容地迎到阶前,“婕妤殿内请。”侍候膳食有定法,她昔日就曾烂熟于心。忆起仿照过千般百次的流程,她本能地接过女史的碗箸,替他一箸一箸地布置羹肴。这是对她午膳时走神的惩戒,而他该获得酣畅淋漓的爽利,却不曾有。看着她涉身在卑微的境地里,他破天荒地感受到惶急。遽然手腕被他握紧,内人识时务地退却,徒剩她单箸匹身。她甚诡怪,异于常人,异于他所识得的女子。眼前所能及是纯真的脸颊,又生得一副恬静唇舌,懂得分寸,他慕静时寡言,他须解语时决计简明扼要。张口是诡谲的话,“泱泱,你……不高兴。”

      她警觉起来,当猛虎收起攻势而转投关照时,恰是她必得谨言慎行的时刻,他抚着她的鬘发,“没了精神。下晌是与谁虚耗了时辰?”蔡衔青虽莽撞失言,但罪不致死,“随意散行罢了。”他顺手将崭新的碗筷推与她,“原想着要去澄镜的。”观郢笑容可掬,“乾纲家国为先,合该是妾来觐见官家……”这恭维是司空见惯,他亦是客套话,相互表表衷心再寻常不过,然她猛被拢住脊背,“观郢,这番话你不该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