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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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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宜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毕竟是要远嫁的公主,不管和亲还是嫁给槐王,都不宜多生枝节,因此慕霄对她很是宽容。
惠宜在宫中本就跋扈,如今更是横行无忌,搅和得不得安宁,邵迢迢有意避让,却还是几次三番同她狭路相逢,她便察觉到凤鸾宫里有内奸了。
若放在以前,她定然是要给自己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安排个“好去处”的。可惜现在脾气好了,不会那么干了。
她给自己寻了许多消遣,既然惠宜喜欢当戏子,她就只管把戏台子搭好。
邵迢迢每日都在京中各处设宴,同名媛贵女,王孙公子,以及才子佳人名伶雅妓们相谈甚欢,并且几次三番邀请惠宜,让那从小就不学无术的家伙一起玩飞花令,或者对个诗。
不过倒也没有弄的很狼狈,毕竟她自己不学无术,身边却还是有得用的人的。
只是有一次收场比较惨淡。
那次唱的是个新戏,跋扈的官家小姐对那一片痴心门当户对的贵公子视而不见,偏偏爱上了一个跋扈,投怀送抱,硬是要嫁与他。刚开始两人很是快活,一起放浪形骸,后来那跋扈不收心,依旧流连花街柳巷,三妻四妾,对那小姐非打即骂。那小姐追悔莫及,最后自缢,直言不嫁薄情郎。
这出戏其实有点内涵和诅咒惠宜的意思,邵迢迢看到一半就猜出了大致剧情,不由眉头紧锁。
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咦,这戏子和惠宜公主长的好像。”
士农工商,在这之下便是秦楼楚馆梨园里那些名伶雅妓。惠宜好歹也是公主,怎么能和一个戏子长的像?
她听得这话便大怒,拍案而起,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信不信本宫撕烂你的嘴!”
“哦。”那人还真又说了一遍,咬字清晰,不疾不徐,“我说,惠宜公主和那戏子,长、得、好、像。”
他说惠宜和那戏子,而不是戏子和惠宜长的像,前后顺序一变,这话又多了几分别的味道。
邵迢迢这才抬眸瞧了那人一眼。
他穿着广袖黑袍,上用红线绣着一只巨兽的后腿和尾巴,银线绣着流光和巨兽脚下踩着的一件圆形物事。修长的脖颈上戴一串垂到腹部的绿松石翡翠玛瑙彩羽项链,那些鸟羽都是蓝绿色,轻盈而修长,很好看,邵迢迢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银色面具下的半张脸苍白却俊美,嘴角勾的尖尖的,像把小勾子,直勾进人的心里。邵迢迢发现他有小虎牙。
这显然不是中原人,那身黑袍也不是中原的制式。
她并没有邀请这位。
“来人,把这满口胡言的东西给我乱棍打死!”惠宜气急了,什么话都往外乱说,也不想想,能出现在御花园的怎么会是普通人,还乱棍打死。
“使者远来是客,本宫一时沉迷折子戏,竟未发现,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于是她对那年轻人笑了笑。
“呵,使者,哪来的使者?”惠宜冷笑,“敢对本公主出言不逊,你就是天神下凡都没用,给他几个巴掌,本公主不想看到他还能好好说话!”
没再让打死,而是给几个巴掌,已经是惠宜很客气的在收敛了,然而这人,只怕一个巴掌都不能给。
邵迢迢正要让这蠢货闭嘴,却听得一阵脚步声。
“发生什么事,如此热闹。”慕霄低沉的声音犹如平地惊雷,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所有人背后,邵迢迢转头便见他漫不经心的视线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了那年轻人身上。
“惠宜方才说什么来着?”他笑吟吟的同那年轻人颔首,嘴里却在问晨宁。
“她说使者冒犯于她,要给他个教训。”
“不知惠宜,要给了了禅者的弟子,什么教训啊?”他于是似笑非笑的看惠宜,语气依旧轻柔和缓得很。
“我……我……”惠宜说不出话来,她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国使者,哪知居然是佛国禅者的弟子。
佛国与他们慕朝中间只隔着几个小国,慕朝目前处于小动乱之后的大治,国力其实是不如佛国的,但若是一战,佛国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佛国当然不是说都是和尚,只是他们的开国皇帝是刚还俗的出家人,称帝之后依旧有礼佛之行,上行下效,于是举国皆通佛法,有十里一庙三人一禅之说。在佛国首都陈禅,更是有一座举世闻名的天下禅院,每月都有高僧或是精通佛法的禅者传道受业。
这位了了禅者,在天下禅院里也是举足轻重的存在,如今居然出现在这里,尤其是惠宜方才居然还说,要打他的弟子,实在是不自量力,胆大妄为。
“禅师先回去吧,莫让先生等急了。惠宜顽劣,性子急,其实本性良善,叫禅师见笑了。”
那年轻人歪了歪头,之后才来一句:“我不是禅师。”
随后就在慕霄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走了。
好戏的主角走了一个,御花园鸦雀无声,宾客们都暗中觑着陛下的脸色。
“惠宜方才,可是要掌嘴了了禅师的弟子?”陛下笑吟吟的问了一句,依旧是那副温和没脾气的样子看她。
这表情邵迢迢太熟悉了,山雨欲来。当初她在朝中还有些威望的时候,慕霄也是这样的神色,温和又专注的皮囊下,暗藏着防备和杀心,从未真过。
“陛下,臣妹并无此意,只是那人辱我在先,说我像,像个戏子!”她伏在地上,想到什么似的猛的抬头,“陛下,戏子误国,我一国公主,怎能像一个戏子,他是在挑衅!此言看似无意,其心可诛啊!”
这话说的倒是有些水平,将她方才行为说的十分合理,并无一丝一毫不妥之处。
“怎么会呢,二十六皇子的生母便是佛国名伶,他辱谁也不会辱一个伶人,应当只是无心之言。毕竟殿下自幼跟在了了禅者身边修行,秉性良善,不食人间烟火,我同他攀谈,竟是连青楼为何物都不知。绪言不知何时出现在慕霄身后半步,他折扇轻摇,慢悠悠的说。
“原来那位禅师还是佛国二十六皇子。”惠宜此刻的表现非常有脑子,可以排进她人生高光时刻前十了。只见她眼角含泪,秋水盈盈的双目楚楚可怜的望着陛下,凄然道,“只是臣妹生在京都,长在京都,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每年去琳山行宫避暑,秋猎的时候有幸被陛下带去一起看个热闹……又哪里知晓什么佛国皇子呢?”
“罢了,快起来,你也是无心之失,往后慎重些。都是要成家的人了,识人这方面还要皇姐教你……去了郦桐府,你皇姐可管不了你了。”慕霄无奈的叹了口气,仿佛真的是个关心着妹妹的好哥哥。
“陛下说的是,识人这方面我还是要和晨宁姐姐多学学,免得有眼无珠,瞧上一个负心人……”她抹抹眼泪,哭哭啼啼的起身告退,贴身丫鬟立马过去扶着,搀着她走了。
“经此闹剧,只怕诸位也无甚兴致,改日晨宁定再办一场,给今日扫兴赔罪,诸位可要赏脸。”
众人都笑嘻嘻的应了,气氛这才缓和些,晨宁一个个招呼过去告别,慕霄就在主位直接坐下,笑眯眯的看着。
只剩下空荡荡的御花园和一地狼藉过后,慕霄脸上那笑面才褪去,他环顾四周,绪言和鱼琦识相的也退下了:“今日这出戏,唱的似乎有些意思。”
“是惠宜。”邵迢迢揉揉眉心,有些头疼,“最近的新戏,不知哪来的话本子。”
“朕会令人去查,皇姐觉得此人是想做什么?”
“那人似乎在隐晦的提醒惠宜,不要成亲。但她似乎没看出来,也许只是为了向我们挑衅?”邵迢迢不太确定道。
如果要提醒惠宜 ,大可以直接给她送信,避开她和慕霄的耳目。
“徐佑来?还是槐王。”慕霄猜测。
“徐佑来不会这么蠢,至于槐王,他应当来不及,也不会做这种无用的事情。”
“一只蝼蚁做不了什么,一群蝼蚁却可使宴江决堤,那场洪水要了多少百姓的性命。”他薄而秀气的唇抿起,拉成一条无情冷硬的线。
“陛下说的是。”
“未免夜长梦多,那边要趁早布置好。”慕霄敲了敲桌面,邵迢迢这次从中感觉到了些烦躁。
“是。”
?
“那位二十六皇子的母亲是佛国名伶,可惜红颜薄命,难产而亡。他在宫中艰难度日,快要撑不住时被了了禅者收养,说他佛缘深厚。于是他便一直跟着了了禅者修行,这次来慕朝也是一同跟着游学的。”鱼琦小声给邵迢迢介绍。
“嗯。”她点点头。
晚上慕霄在金銮殿办了夜宴给使者接风洗尘,不少王公大臣都赴宴。
晨宁身份尊贵 ,自然是坐在离慕霄极近的地方。当然也离了了禅者和他那徒弟很近。
惠宜虽然嘴上认了错,心里还是不服气,远远走来在瞧见二十六皇子的时候气得咬碎一口银牙,那模样看得邵迢迢直发笑。
坐在二十六皇子上首的便是了了禅者,老人家身子骨很硬朗,面目慈祥,做中原的儒生打扮,瞧着还挺接地气。
“长公主一直瞧我们这边,是也想一起讨论佛法吗?”二十六皇子笑吟吟的问,他中原话倒是说的不错。
“我不信佛。”邵迢迢笑道。
这话虽然声音小,却让热闹的大殿内一瞬就安静了下来。当着国力隐隐在他们之上的佛国使臣的面,说出这种话,这是什么意思?挑衅吗?
“本宫只是觉着,殿下的绿松石甚是好看。”她笑颜如花的说出下句,目光专注的望着那串带在他脖颈上的项链,“那羽毛也不错,中原似乎没见过这样的毛色。”
“哈哈哈……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了了禅者中原话说的不怎么好,带着口音。
“这是佛国一带特有的鸟,名曰溯洄,它们喜食兀池花的花蜜 ,可惜不适应慕朝的气候。好在还有其它食物——听闻在中原,谦让乃是美德,更有孔融让梨之说,长公主若喜欢,辛便以此赠之,当结秦晋之好。”这位虽然中原话说的标准,但是应该也没学好,有些话说出来意思实在叫人误会。偏偏他自己还没察觉,很实诚的摘下脖颈上那项链递给旁边侍从,竟是真的要送给她。
了了禅者咳了几声,隐晦的瞪了他一眼。
“老师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快多喝些这梨汤,润喉的。”二十六皇子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孔融让梨,让的是兄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然而本宫却是没什么可回赠殿下的,这项链贵重,岂敢轻易收下?”
“听闻名伶桔一曲千金,今日御花园还是第一次看到京都的折子戏,长公主此礼千金,如何受不得辛这项链?莫要推拒了,礼尚往来。”
“喜爱一样东西,并非一定要据为己有。这项链殿下一定佩戴了许久,想必是极为喜爱的,君子不夺人所好 ,何况本宫只是见它好看,随口夸赞一句。”
“君子不夺人所好?”他歪了歪头,半晌笑道,“那若是爱之如命,也会因‘不夺人所好’而放手吗?若是他不愿意呢?”
“不愿意……若是一个器物,我又怎知它愿不愿意。爱之如命,自然不放手,可若我不放手它毁了,自然只得放了。可这放了之后,我自然也活不成了。进退维谷,不如不爱。”
“若是个人呢。”满殿灯火辉煌,银面具下那半张俊美的脸此刻不知是什么神情,似乎在笑,似乎又有些悲意。那双眼眸直勾勾的看过来,叫人心跳都不由自主的慢了一分。
“人非器物,去留怎能由我定。”邵迢迢压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想起了另一双眼睛,另一双,明亮而充满生机的眼睛。它亮的刺痛了她的眼,曾经照亮了一片灰暗的地方,却转瞬即逝,让那里永坠长夜——
它再也没为她睁开过。
“辛与它也算朝夕相处,虽是器物,却也有灵。他说,他愿意跟长公主。”
邵迢迢没说话 ,她刚才不知不觉就喝多了,鱼琦不敢劝。现在头昏脑涨的厉害,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陈年旧事,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她嘴角慢慢耷拉了下来,呆呆的看着眼前逐渐模糊了的灯火,心跳得缓慢,一下、两下……越来越响。
“殿下,秦晋之好指的是男女嫁娶后,两家甚至两国也因此缔结盟约,可不兴这么用。”慕霄笑着打圆场,“皇姐身子骨弱,不胜酒力,只怕已是乏了。鱼琦,你也不看着些!”
“都是奴婢的错,只是长公主今日高兴,奴婢不忍扫兴这才……”
“快扶她回宫吧。”
“是。”
邵迢迢摇摇晃晃的被扶了起来,她一阵头重脚轻,脑子里嗡嗡的响,却也没挣扎,被她带着走了。
“公主步履不稳。”二十六皇子看着她的背影道。
“不胜酒力。”慕霄笑道。
?
邵迢迢一路摇摇晃晃昏昏沉沉的被颠回了凤鸾宫,她随意擦了把脸便宽衣就寝,被窝里很快暖了起来。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被鱼琦给摇醒了,她的手冷冰冰的,手里端着碗什么东西:“公主,喝了醒酒汤再睡。”
“嗯……”她接过来一口灌了进去,把碗随手一丢,再次窝了进去。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这次的梦荒诞不经。
余皎皎从迷雾里走了出来,那烟雾似乎是白的,又似乎是紫红色。他穿着中世纪西欧宫廷礼服,肩上垂下金色流苏,戴一副金丝眼镜,链子摇摇晃晃,发出细碎的响。
他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温和的笑,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近。
不,太近了,这张冰冷的脸,笑起来实在是……叫人心里慌得很。
“别过来。”她听见自己说了一句。
“迢迢。”他轻声唤道。
“迢迢。”那张冰冷的薄唇吻了下来,带着灼人的温度。
“荒谬!”
邵迢迢醒了,带着一声暴怒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