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 15 章 ...
-
农历七月半,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从进入到七月开始,家里老人就会多盛一碗饭,上面放一双筷子,夹点菜,摆在饭桌上。按照家里老人的说法,这碗饭是给家里往生的亲人们的。一直到吃饭结束,家里老人家才会把这碗饭再吃掉:“这个你们不能吃,吃了以后记性不好,读不到书。”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农历七月十五的“鬼节”。山城里的人都叫鬼节,外面人正式的叫法是“中元节”“盂兰盆节”。在这一天,无论贫富都要备下酒菜、纸钱祭奠亡人,以示对死去的先人的怀念。
山城人对中元节的过法,大致跟外面的人一样。祭奠的人中有新亡人和老亡人之分,三年内死的人称新亡人,死亡超过三年的称老亡人。
老人们都相信新老亡人这段时间要回家看看,而新老亡人回来的时间并不相同,新亡人先回,老亡人后回。所以,这碗饭要从初一一直如此供奉到十五。
十五那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要准备很多纸钱,分好几堆烧给亡人。有的人还会用石灰在院子里洒几个圈儿,说是把纸钱烧在圈儿里孤魂野鬼不敢来抢,然后一堆一堆地烧,烧时嘴里还要不停地念叨:“某某来领钱。”最后还要在圈外烧一堆,说是烧给孤魂野鬼的。
山城这边的人,撒石灰这个步骤消失了,大家就分堆烧就行,一堆烧给家中的新老亡人,一堆烧给孤魂。
只要这个仪式做一次,田秘就会想一次:吴念,应该是亡人,还是孤魂。吴念不算自己的亲人;但是,她们之间又那么要好,那么多的情谊,怎么能算一个孤魂野鬼呢?后来,慢慢长大,她慢慢想明白,孤魂就是无人惦念,野鬼就是再无亲眷。只要她还记得吴念,把吴念当作此身如姊妹一样的亲人,给吴念烧去的纸钱,就不应该在石灰圈之外。
这几年鬼节的纸钱焚烧地儿,都聚在老城区附近,还有各大道路的十字路口。这背后的原因,是很多人都搬离了原来的住处,怕亡人们找不到新家,要么就要在老房子以前的位置烧,要么就要在城里重要的路口烧。焚烧的时候,还要交代,后人们已经搬家了,搬去了哪里,具体的位置是什么路几号院等。
“今晚,我们就去老陶器长附近烧纸钱。一来,祭奠下吴勇叔,二来,兴许还能碰见以前住在那的老街坊。”田秘给刘立提议。
“行,你们留个心,把去到那边的人,稍微记录一下,回头再慢慢回访。要去挨个找二十多年前住在那片的人,确实很难。这个办法,简单有效。但是,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听到了吗?”刘立对几个小年轻一再交代。
三个小警员跟着田秘,杨青,还有范正刚就出发了。
车还没到老陶瓷厂的棚户家属区,一路上的烧纸钱的火堆就连成了线。
“以前住在这一片的人,真不少啊!”一个小警员说着。
“你哪年的?”田秘问。
“我九九年的。”小警员说。
田秘跟杨青两人一对看,相视一笑,她们两个在这些小妹妹面前,也都是个中年阿姨了。
“你们刚出生那会儿,县城正在大变化。那几年县城最大的卷烟厂都在闹下岗,山城里一半的人都是卷烟厂的职工,还挺让人惊心的。城东的植物油厂也在改制变卖,体量不太大的陶瓷厂,汽修厂这些,也卷在其中。那几年,好多人因为买断工龄,一次性拿到了不少钱,打牌赌博的风气突然就上来了,不好认输的倾家荡产。电视机里面还珠格格看得让人笑得不行,电视机外面不少人哭得不行。”田秘说着。
“听起来好魔幻!只是我们当时……不觉得。”杨青说:“不过,那几年,好多同学爸妈闹离婚,这个倒是真的。杜琪的爸妈就在闹离婚。有次在校门口,还打起来了。你还记得吧?”
怎么会不记得呢。
杜琪的爸妈闹离婚,都想要杜琪判给自己。那天,两个大人都来校门口接孩子,在放学的人流拥挤的校门外吵着吵着就撕扯起来。她妈妈当着众人哭得不行,她爸爸却骂老婆,骂孩子,拉着杜琪不让走。杜琪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两边为难,只能哭。她妈妈坚决要离婚的重要原因,就是她爸输光了所有工龄买断的钱。输了钱,还理直气壮的赌徒模样,就是那天深深刻在了田秘的心里。在外面闯荡这些年,她对有赌徒心理的人,避而远之,不管男女,不管是在游戏世界里,还是股票市场上。
“停一下!”杨青突然说:“你看那边墙角!”田秘指向老陶瓷厂的后门位置不远处:“你好好看!”她跟杨青两人,认真看了一眼:“谢广,怎么会来这烧纸?”
“我没听说,他以前住这里。”杨青说。
“陶瓷厂原来的老厂长是他舅公。他奶奶的弟弟。你们结婚的时候,他早就去世了,肺癌。你不知道非常正常。”范正刚调侃了杨青一句。“不然,你家谢广能拿下这块地,搞楼盘吗?现在拿地多不容易。”
杨青结婚跟没结婚一样,没怀孕之前,吃饭什么的,都回娘家;怀孕之后,就直接搬回娘家住了。她跟谢广的新房子就没住过几回。谢广家一等亲戚也很少交往,那些亲戚的各种信息,她就没上过心。
“干正事!”田秘说着:“看着那边老人多,去哪转。比我们小的年轻人,就没什么询问价值。”
田秘带着一个小警员,拧着一大塑料袋子的元宝,纸钱,香,蜡烛,在焚烧的人群中慢慢寻找合适的位置。
“那边!”她指了一下。
人群中,她看见了一个老人,已经七八十岁的样子,身板算是硬朗,脸部少许有些异样:他是陶瓷厂以前的门卫,陈爷爷,听说以前当过兵,退伍回来在陶瓷厂当了门卫。他有间歇性癫痫。有一次她跟吴念撞见了他在岗亭值班的时候发病,还是吴念去找的大人。脸上的异样应该是癫痫发病抽搐留下的。
“陈爷爷!”田秘走过去,蹲下喊了一声这个老人。
“哎,哎,你是……”老陈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啊,陈爷爷,我以前经常到陶瓷厂找我同学玩,你有时候拦着不让我进去。”田秘说着,那时候她挺怕被这个老人看见的,陶瓷厂那会儿还是正规的厂区管理,不是院子里的职工或者居住人员,都不让进。田秘每次来找吴念,都是在后门隔着墙喊一声。从前门进去,都是要吴念来接,或者两人一起。偷溜进去的事情,她也干过几回。但是每次,心里都慌得不行。
“哦,哈哈哈,那是,那是,那时候管得严。后来厂里的房子好多卖给了外面人,就不好管了。”老陈看见眼前的年轻人还记得自己工作那会儿的事,他还是很高兴的。“你们就在这,这边,这里烧,见不着风,纸钱不会跑。”
“好的,感谢陈爷爷!”田秘问:“就你一个人过来?你家孩子没陪你?一会儿您住哪,我们开车送你。”
“我儿子在高铁站那边修了房子,我们搬去那边了。他们一会儿来接我。不麻烦你们。”老陈带来的纸钱都烧得差不多了。
“嗯,你以前不住在我们大院,你来这里给谁烧啊?”老陈扒拉一下纸钱堆起的灰,把没烧完全的再翻出来烧一烧:“这个没烧偷,到了那边,就是烂钱了。不得行,不得行。”
“我们,烧给吴勇。我同学的爸爸。”田秘点燃了手中的纸钱,一张一张扣在了地上。
“吴家人?那个外地的吴家人?”老陈突然太高了声音:“吴勇,不是好多年都找不到人吗?他死了?你们怎么知道的?”
“就前几天,死在了他那房子了,突发脑出血。我同学在警局,在同学群里通知我们的。”田秘并没有把其中的蹊跷说得太清楚。
“哎呀,造孽哦,他一屋都是外地的,儿女没得了,老婆跑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心地好,还专门过来给他烧点纸。重情义!”老陈说着,忍不住悲切起来。“老话讲,过了七十就不能去上坟,我都好多年没去看我屋老婆婆了,现在就只有七月半来烧点纸。吴勇,他,比我年轻,小我十多岁哦,现在莫讲上坟,以后烧纸都没得人了。造孽啊!”
“陈爷爷,你还记得他们一家人,也挺不容易的。我们都只是和他女子是同学,那时候小,不懂事,好多事也不了解。你老人家,有什么记得的,跟我们讲讲。今天来这里烧纸,我是代表全班同学来的。但是,好像,对他也不了解,什么都不晓得,有些怪怪的。”
“吴勇一屋好像是江浙那边来的,他两口子讲话一般人听不懂。买了这个屋以后,本地老居民还是有点排外,不爱和他屋结交。每天就和我打招呼多一些。我年轻时候在二炮当过兵,什么口音都听得懂一点。我两个讲话,没那么多讲究。他屋女子乖巧,听讲成绩好得不得了;他那儿子淘气,动不动就和院子里的小孩打架。你们,是他那个小孩的同学?”老陈看向田秘问道。
“我们是他屋女子的同学。他屋女子,吴念!”
“哦,哦,哦,那是,那是,他家女子成绩好,你们这些同学也都个个有出息。我记到,有个女娃娃经常来找她玩,经常到后门喊她名字,嗓子还好,胖胖乎乎的……”
“那,是我!”田秘突然觉得好窘迫,原来还有人记着自己小时候的事。
“哎哟,是你啊,那大变样子了。哎……,难得,难得,小娃娃的情谊,难得。菩萨保佑你,平安,找大钱。”老陈站起来,准备离开。
“陈爷爷,我想跟你打听下,吴念妈妈,是怎么回事?我们小时候只听讲她往外面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消息,你老人家知道多少?现在,吴勇叔叔这个事,还是要找到个家属比较好。”田秘搀扶了老陈一把,其实就像把他再留一会儿。
“哎,这个,两个娃娃突然都没了。一开始到屋里半夜半夜的哭,哭得人听着就害怕,大家到居委会反映,居委会把吴勇叫去了谈了几回。吴勇应该是给她做了好多工作,有时候两个人到屋里吵,有时候又听到吴勇哭着求她,有时候两个人几天都不出门。过了两三个月,她不哭了,痴痴呆呆坐在屋门口,不讲话,也不做事。后来,开始讲话了,讲着讲着就笑,笑得莫名其妙。大家都认为她是癫了。她一出问题,吴勇的生意就顾不上了。不能把人带去店子里做生意,又不能把她一人放屋里。有回他当着我讲,准备把屋卖了,回老家去。但没得好久呢,他老婆就不见了。有几回我看到她出去,把她喊住了。有两三回跑出去,我没注意到。吴勇把她找回来,我才晓得。再后来,有一回,就再也找不到了。是生是死,都不清楚。吴勇卖屋这个事,就没得下文了,他一把锁把门锁了,跟我交代让我帮忙看着门,他再去别的地方继续找。我是受人之托,没退休之前,把他屋都看得紧紧的。刚开始,还有人打屋子注意,我还抓了好几拨想进来摸东西的人。后来,吴勇一直没有消息,也没回来,就有人讲那个屋阴气重,邪气多,一般人看都不往那看。”
“吴念妈妈具体是什么时候走丢的?你老人家还记得吗?”田秘问。
“那年,腊月初八!我到北方当兵,北方人都注重这个腊八节,做糖蒜,我们这边人不兴这个。就我屋那天有那么点讲究。那天我好这个,喊我屋里人去买大蒜。但是那天,落了好大的雪。我还和我屋里人吵了一架。要不是我值班,我自己就去了。但是,我这边正准备给厂里打电话请个假,吴勇跑来问我,看没看见他老婆往哪边走了。陶瓷厂大路出去,一边往出了县城往乡里去了,一边出城到隔壁县城,这个隔壁县城虽然只隔了一条河,但是归别的省管了。他想,到自己县还好托警察帮忙找,到了隔壁县就麻烦了。可是,我没看见啊!哎……如果我当时看见了……”老陈说着,说着,自责起来。
“陈爷爷,你老人家这么多年,帮忙照看房子,太不容易了。”田秘安慰到。
“怪我,怪我,哎,那天那么大的雪,人没找到,冷都冷死了。但是,找了好久都没听到讲哪里冷死了个人。我们都觉得她遇到人贩子,被拐跑了。”老陈的推测,自有他的道理。一个疯子顺着路一直走,能走多远?从乡下到县城的车一天就两趟,错过了时间就没车了;吴勇去了车站都问了,那天大雪,没出车。从县城去外地的车,三天一趟,没提前买票也上不了车。吴勇老婆是个疯子,怎么会买票呢?这人不见了,只能一种可能,被四处流窜的人贩子拐跑了。
“吴勇叔叔,后来一直没回来?”田秘继续问。
“没有,厂里的人天天问我,看到他回来了要赶紧上报,好多事都找他。第二来开春,警察也来找他几回。”
“警察找他干什么?找到他老婆了?”
“那倒没有,听讲有个人死到城外的防空洞里面,开春后,人都烂臭了,才被人发现。那个人也是外地的,他们老家的人讲,他和本地吴勇认识,警察就来问情况。但是吴勇都好久没见了啊!他老婆跑了,不见了;他出去找人,也没回来。哪个晓得,这个外地人是遇见了莫子事。那几年,到处流窜犯事的人好多。没得下文的事都不少。”
“那个人,你见过没?有没有印象。”田秘问。
“没见过,听讲,是个拜子脚(瘸子)。”老陈说着,这也因为他对吴家的事,心有愧疚,才还记得这些听来的事。
“我们可以去老档案馆查一下!”一旁的小姑娘听了半天故事,终于有了发言的机会。
又一个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