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二十章 机关算尽 ...
-
鬼使神差似的我竟携了些食物来到大牢,守卫见是我便即放行,章玉涵正闭目而坐,听到脚步声睁开双眼,那没有精采的眸子忽然发了光,满脸俱是惊喜之色,随即他又垂目轻言道:“我真不想在如斯情境下与你相见!哎,世事真是难料,昨日我还是人人称颂的大学士,今日却已成为阶下之囚,可笑之极!”我黯然道:“包大人犹自痛心不已,而你我相识一场,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他抬起一双失神的眼睛,呆滞地望了窗外一眼,喃喃道:“我还是令你失望了。”
我悲怆地道:“失望的岂止是我一人而已。”章玉涵茫然若失地道:“我之前还奢望有一天能如包大人般为国为民,可惜如今都成了泡影。”我缓缓道:“我知道你这一生所有的东西都是通过努力得来,绝不会轻言放弃,可是如今你却想轻易的放弃生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章玉涵道:“我的生命?我都希望自己从未来到过这个世上,因为我活着就是作孽,我实在不孝,我真的不想杀人,我内心不安感到愧疚,也会对他们说声对不起。”
我手微微一摆道:“是因为你太自信,也太追求完美,要知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你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事实上是你先轻视自己的出身,你痛恨这种不完美,以至陷入万劫不覆之地。”章玉涵点头道:“你很了解我,可是你是否真正明白我的心意?”他的语气在跌宕起伏间有一股深深的抑郁、忧伤,继而目不交睫地凝注着我道:“我一直都不会让自己随便犯错,就因为太清醒,我才知道感情是骗不了人的,当我在客栈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这一生一世都无法忘记你!”
我叹道:“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可是后来你已知道我是展昭的妻子!”他幽幽道:“我知道,但已经太迟了。我白天要装作若无其事强颜欢笑,可是夜晚却倍受相思的煎熬良心的谴责,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让我动心的女子,可惜罗敷有夫,而且我一直把展昭当作朋友,我知道不可能,可是午夜梦回总挥不去你的倩影,我的心好痛,好痛,你教我应该怎么做?”他双手死死地抱住头,渐渐有些迷乱地声嘶力竭。
尽管早已隐隐知晓他对我的情意,但如今听他脱口说出,便再也不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一时之间真是好些窘迫,我一咬唇慌乱地道:“我见到那幅画和纸上的诗句才,可是,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好朋友,好大哥!”章玉涵叹道:“似乎所有不可能成为情侣的男女,最后都成了兄妹。”他盯住我的眼睛沉声道:“如果你还是岳兄弟,我还是章大哥,那该多好!”一股悲怆之意涌上两人心头,他哀然绝望地道:“我有最后一个请求,请你在我死后把我葬在我娘身边,让我可以永远陪着她,好好孝顺她。”
我大声道:“你真的已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就算自己不曾杀人也一心想死?”他苦笑道:“有分别嘛?那些人是真的死了,我每天都会做恶梦,梦中他们来向我索命,我真的,不想再受这种无穷无尽的煎熬。”我疾言厉色道:“章玉涵,你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你以为死真的可以为自己赎罪嘛,可以解脱嘛!你只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去害更多的人?!”章玉涵喃喃道:“真正的凶手?我难道不是凶手嘛?他们都是因我而死的,尤其是我母亲,你知道她有多伟大,她是心甘情愿为我而死的!”由平和至声泪俱下,我的心亦随之牵动着。
“死当然不能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活着,好好的活着!”这是我所想的却不是我说出来的,一个不屑地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这个人的声音冷冰冰的,就像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冤魂,我大惊汗毛一竖,心都凉透了,心中忖道:“黑衣人出现了!”章玉涵奋袂而起手紧紧地抓住铁栅,样子很遑恐道:“你,你是”,我刚要抽身而起,突然一股强大的吸力袭来,就觉腰间一麻眼前一黑,已神智不知…昏迷之前听到最后的一句话是:“你再不走,我就杀了她!”
晕穴通常在三四个时辰后就自动解了,但我还是动弹不得,我心里明白自己是被人挟持了,于是努力睁眼只迷迷糊糊瞧见火堆旁站着的两人,面对着我的是章玉涵,只听他厉声喝问道:“你根本不是祥伯,你是那个黑衣人,你到底是谁?为何潜伏在我身边,有何目的?!”那人嘿嘿笑道:“我的身份并不重要,我的目的旨在救你。”章玉涵轻蔑地道:“救我,笑话,我需要有人救嘛?”
那人嘶哑着声音道:“你不怕死?”章玉涵悠悠道:“其实在我娘死的那一刻我早就该死了,我苟活到现在,是为了什么?”那人大声道:“你不甘心,十年寒窗,十载磨剑,一朝得志闻名天下,你要的就是出人头地!”章玉涵喃喃道:“出人头地,出人头地!”随即满含深情地道:“最近一段时日我总觉得心绪不宁,经常梦见我娘,每当我走近她身边,她就消失了,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老天爷总是和我作对,我那么不孝无法承欢膝下,真是愧为人子,娘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乐,我应该去陪她了!”
那人居然也重重地叹了一声,我的内心一震,章玉涵似也被他牵动着,犹自道:“我永远记得那一天,蒙圣上恩宠巡游全城,听着无数人的赞赏,得到无数人的尊敬,那种喜悦,无法形容!可是无形中我感觉到隐蔽处有一双欣喜关切的眼睛始终追随着我,带着满腔热情与满心赞誉,脸上露出很久未见的微笑,也许,这就叫母子连心……
有些事,你越不想发生就越回避不了,冥冥中早就注定!那日午后我在街上闲逛,走到东街牌坊时,我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小名:“盼儿!”我的心在剧烈的跳动,一抬眸便看到了那张脸,虽然苍老了也憔悴了,但这面容早已深深印入我的脑海,我内心已呼唤了出来:“娘!”可是扬扬嘴角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下,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我听到路边有两个妇人在小声议论:“这个就是新科状元,那天游街时我特意挤到前面看到的,长得可真英俊啊!”旁边一人问道:“那个女人是谁?她在叫状元爷嘛?”“好像是百花楼的老姑娘金花,她怎么会认识状元爷,真是想儿子想疯了!”“就是,我看她可能精神不正常,状元爷这么高贵的身份,怎么可能与她有什么关系!”
我只能强压激动的心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陌生的眼神和冷漠的态度像一把无比锋利的剑伤人于无形。我,我是个懦夫,我不敢承认那个苦命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情感上我想投到她的怀抱里失声痛哭,理智上我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短短的几分钟对视,对我们而言好像过了几个世纪,我无情的拂开了她抓着我衣袖的手,她意识到了周围人群的异样目光,也清楚我与她之间的距离,她缓缓低下头,颤抖着一字一字道:“对不起,我,我认错人了!”那一刻我听到一颗心摔落地上的声音,可是我还是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回到家爹开心的告诉我刚替母亲赎了身,三天内就可以去接她回来,我木然的答应着,心里却苦笑,接她回来,共享天伦,这是为人子应该做的事,但这么做,所有人都会知道新科状元的母亲,皇上敕封的一品夫人,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那将会让圣上蒙羞,令大宋蒙羞,是,我很自私,当你拥有一切时最害怕的就是失去,同僚的嘲笑,猜忌,鄙视,我受不了!
这三天我生活在煎熬中,真是度日如年,我强迫自己不去想,爹不断的催促,我都以公务繁忙拖延,第四天一大早娘托人送了封书信给我,约我在川西蜀地相聚,说是想去看看儿子成长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情,也许什么滋味都有,我想这一次不能再让她失望了……
我终于可以与她相认,大声地喊她一声:“娘!”扶着她缓缓上山,沿途风景秀丽,娘看得兴致勃勃,我也心情释然,心想如果我们只是一对平凡的母子,娘就可以永远这么开心,我就能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了,那该多好!”听他吐露埋藏心底的真情,我内心忽然泛起莫名的酸涩和感伤,我同情他崇敬他关心他佩服他,可这一切与爱无关!
那人默然听罢,良久才压低声音道:“为了你娘,你更应该好好活着。”章玉涵倔强地道:“命是我自己的,我想死想活,谁也不能强逼。”那人缓缓道:“你的生命是我给的,我有权利决定你的生死!”章玉涵颤声道:“你在说什么?”那人一字一字地道:“你是我亲生的儿子!”
我差点惊诧地叫出声来,章玉涵吼道:“你骗人,你不会是我的,”他没有说出那个字,听得出他心中的惊恐与怨忿,那人温言道:“你贴身所带的血玉佩,就是我送给你娘的定情信物。”章玉涵不由自主地用手握上玉佩,见他又用力揉搓了下脸道:“你再仔细看我们的相貌,是不是有七分相似?”章玉涵惊叫道:“你的样貌为何?”那人笑道:“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我用了易容术。”
声音变得清朗了,想来年纪应该不会太大,只是他背对着我,我无法见到他的面目。那人道:“你对此案的关注,你娘的画像,相国寺的牌位,就算不滴血相溶,上下一串连我还会没有结果嘛?!”他顿了顿续道:“更何况我还听到那夜你与那章老头的对话,玉涵啊玉涵,枉你认他做了二十几年的爹,他差点送你入鬼门关,你可清楚!”
章玉涵失声道:“我爹不是病死,是你杀了他?”那人恨声道:“他本来也快不行了,我只是让他快点死,这样才能保住你的身世之谜,没想到你却愚蠢地自己去投案。”章玉涵颤声道:“那不用说,之前的方彪妻子,带信的江伯伯,还有在唐兰心房间的茶壶里下毒也是你的所为?甚至方彪…”
那人傲然道:“当然是,因为唐兰心已经想起你们小时候的往事,她知道你的身份,我不能让她活着,可是没想到又是你坏了我的大事。”章玉涵道:“你那天想害的是唐兰心,可是喝的人却是丁月华。”那人冷笑道:“那又如何?”章玉涵道:“我不能让她受到伤害!”那人道:“为情摧残自己是世上最愚蠢的事,你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大傻瓜!”章玉涵轻声道:“明知是错绝不后悔。”
两人对视着沉寂下来,长时间的沉默,好像心底有无限幽怨和难言之隐,想一吐为快却又难以启齿,我都几乎屏住了呼吸,半晌,在难堪的沉默中,章玉涵忽然咬牙切齿迸出一句话:“不曾想你暗地里已做了这许多事情。”那人道:“为了你,我可以做一切。”章玉涵道:“包括杀人?”那人道:“没错,那些人都该死,你敢保证你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嘛!”章玉涵蓦然失色不语。
那人嘿嘿一笑道:“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们的内心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是父子!”他伸手搭上章玉涵的肩膀,悠然道:“其实你的每一个想法,我都能了如只掌,只是你不够心狠手辣,犹豫之间便是将自己往死路上推一步,我又怎么能看着你去死呢。”章玉涵道:“你这是救我嘛,这分明是在害我,你每杀一人,就使我的罪孽添加一分,令我再无颜面存活于世间。你是冷血的,视人命如草芥,视律法为无物,你又怎知世间夫妻之爱,母子之情?”
那人浑身一凛,森然道:“我又何必知道,你知道了又如何?”章玉涵一甩手,欲哭无泪道:“你只贪图□□愉,生下我来活受罪!你对我们母子从未尽过半点责任,当我娘怀着我被毒打抛在河边时,你在哪里?当我娘痛苦的生我时,你在哪里?当我娘为了养活我不得不到那种地方赚钱时,你又在哪里?你枉称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甚至枉为人!”
那人叹道:“不管怎么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相信你娘也不希望!”章玉涵悲泣道:“我娘,她对我的期望有多大,你知道嘛?你可知道我娘是心甘情愿为我而死,我好痛心!在那个山洞里,娘实现了最后一个心愿,就是穿上一品夫人的服饰,尊享儿子带给她的荣显!
她对我说:“盼儿,娘在风尘中打滚了几十年,狗眼看人低的滋味我感同深受,我不想你也吃这种苦,如今你肯认我,我已心满意足,只是娘以后无法在你身边照顾,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说完她把毒酒一饮而尽,我傻了,只是呆呆地看她嘴角溢出黑血,眼中却闪烁泪光,我跪倒在她的膝边,她轻抚我的头发,她的手冰冷,身子慢慢僵硬,我欲哭无泪,已痛得哭不出来……”
那人缓缓道:“事已至此,唯有怨一句苍天弄人,无可奈何!你的个性与我一样,处处逞强好胜,事事不能忍让居于人下,你怕被人揭穿身份,有个做妓女的娘,影响名誉妨碍仕途。”章玉涵扯了下嘴角,淡然道:“你可知道我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常常被人嘲笑凌辱唾骂捉弄,骂作野种,为了一根鸡腿被嫖客戏弄叫他们爹;你可知幼年我们母子分别时心中的苦楚;你可知那种脱离苦海出人头地的滋味!”
那人仰首喃喃道:“我当然明白,我又怎么会不明白呢!玉涵,你是我儿子,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如今你于中原已经进退维谷,只有西夏才是你避难之所,我保证…”章玉涵打断他的话,口气强硬地道:“我是不会跟你走的,除非你杀了我,带上我的尸体走。”他的目光不会有半寸退让,那人似乎有所触动,搓着手道:“我不想逼你,更不会杀你,你自己好好想清楚。”章玉涵重重地哼了一声。
那人一转身快步向我走来,我的目光立时被他对上,他冷笑道:“你其实早就醒了,我们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我是不会让你有讲的机会的。”他斜睨着我,讥笑中透着邪气,他眉眼之间与章玉涵十分相似,只是显得更成熟更孤傲更冷漠,章玉涵呼道:“你要杀她?”那人道:“做大事者必定心狠手辣!”
我脸上并没有露出半分害怕之色,只是从他眼睛里看到一丝令自己感到冷的寒光,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他自身有着什么样的力量啊?那人眯着眼道:“你不怕?”我冷眼以对道:“我为何要怕,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你的结果会和我一样。”他道:“你认为展昭有能力替你报仇?”我反问道:“为何没有?邪不胜正。”他不屑地笑道:“正邪对错,世上本无定数,只能说是各为其主,很不幸,他是我的敌人,你也不能例外。”
章玉涵闪身挡在我的面前,咬牙出声道:“好,我可以跟你走,但我有个条件。”那人目光盯着章玉涵,缓缓地道:“你要我放了她?你方才宁死也不肯跟我走,现在却为了她而求我?”章玉涵回首幽幽地看了我一眼,道:“是的,我求你,放她走吧,此事本与她无关,而且她总算帮过我。”那人长叹道:“没想到你钟情如斯。”章玉涵冷笑道:“你一生只知道争权夺利,又怎么懂得情为何物?!” 他的笑容极轻极浅,缥缈得有如薄雾春云,轻淡得有如寒烟飞絮,看见他怅然若失,我心里多少有点不忍。
章玉涵道:“我有一个心愿希望你能帮我达成。”我平静地道:“你说吧。”章玉涵道:“如果可以,请把我爹娘的骨灰安放在杭州灵隐寺,让她可以安息!”我道:“她真的可以安息嘛?”章玉涵回避我的目光,道:“也许这辈子我都没有机会再回中原了,也请你帮我把这件案子里枉死的人安个灵位,以赎我罪。”我道:“其实人并非是你所杀。”章玉涵瞪了那个所谓的生父一眼道:“他们都是因我而死,我心中十分不安!”那人目不邪视骄傲地站着。
我吸口气道:“我尽量去办妥。”章玉涵道:“谢谢你。”我侧身欲行,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握紧,我皱了皱眉抬起头,看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欲望,我心中暗惊挣扎了一下,却并未挣脱他拉我的手,他痴痴看我目光悲哀而无奈,半晌哽咽出声道:“也许以后我们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我已经不能回头,亦无法回头!”我见他目中难掩泪光,看在眼中,只觉得胸口象被重锤狠狠敲了一记似的,轰然巨震。只能艰难地迸出两个字道:“珍重!”便逃离了这个所在。
奔出了很远,我还是无法透过气来,我想起了包大人的话语:“章玉涵的确是天纵奇才,国家栋梁,可惜一步踏错再难回头,我实在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是他所为,我惜才怜才,痛失人才,必将令我痛心疾首!以他的才智心高气傲,此番所作所为亦难存于天地之间,自当知所进退。”也许包大人再也想不到,令章玉涵退的并非是他自己造的罪孽,而是有一个造孽的父亲,世上也唯有父母是不容人选择的,章玉涵没得选择!
“此生虽有尽,恨似影随身!”对他而言这种遍体鳞伤的爱也许是刻骨铭心,但适当的时候放弃,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就如同真情的人懂得牺牲,幸福的人懂得珍惜!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学会放弃,安然的放弃让人生痛苦的追逐,虽然是逃避但是勇敢,虽然感伤和遗憾,但是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当蓦然回首时,仍保存着那股淡淡的幽香……
猛然间我只觉掌心多了一块物事,摊开手掌,看清他最后塞到我手里的原来是一个纸包,随即打开,纸上只有几个字“群玉楼,玉玲珑。”而用纸包着的赫然是块血玉佩,这块玉佩没有缺口,正是我在珍宝斋所购,我一时难以洞悉他的用意,只得默默地先收起来。踽踽独行了不久,便有马蹄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