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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秋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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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秋猎出发的日子,送走了郑煜明,秦若照常服下听雨递来的褐色小药丸。
“娘娘,这东西日日吃,总归伤身,既然已经入宫为妃,诞育皇子才是要紧的……”听雨看着秦若渐渐转寒的脸色,默默闭上了嘴。
“皇子?生出来也是蹉跎,何必费劲。”秦若放下茶杯,沉吟道,“进宫前只配了七粒药丸,照这样下去还很不够,希望这次秋猎能找到机会。”
说罢,她抬眼看向远处模糊的天空:“你要将从前府中学的那些规训全部忘记,在这宫里,想靠贤名和皇子活下去,只会将自己缠得更深。”
同一片天空下,陆云景花了好几天,终于联系上了那个人。
城外僻静的古刹,身着黑色窄袖长袍的少年静静立在如盖的银杏树下,如墨的黑发被一根缎带高高绑起,他微微抬着头,瞳孔如同纯净的琥珀。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陆云景转身行了个礼:“参见殿下。”
僧人神色不变,只打量着眼前还有一丝稚气的少年,刚刚这人身上弥漫的一股悲凉之色,转身便尽数褪去,压下心中的好奇,他诵了一句佛号:“贫僧空恒,施主恐认错了人。”
陆云景低低笑了起来:“殿下不必担忧,我并无恶意,能寻到此处也是上天的旨意。”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我相信殿下会需要我。”
空恒接过那页泛黄的纸笺,迟疑地扫了一眼:“罪归于上,祸行于下,星乱主位,气凝恶果。”
“我知道你的身份,投身于你也不是别无所求。”陆云景的表情就像在议论天气,“你现在不必说什么,我自然会做一件于你有利的事,就当是我的投名状。”
空恒没有说话,一边将纸笺折回原状,一边等着他的下文。
“想削弱兰家,单靠这件事我不知道能有几成作用,但我想先向你借一个人,无论成败,必将百倍报答。”说到这里,陆云景眼中终于多了些情绪。
前世秦若进宫之后,他求助陆家无门,无计可施的时候孤身投入军营,花了几年才在北疆的战场上搅动风云。
贵人拉了他一把,让他得以扶摇直上荣归京城,却依旧晚了一步。现在贵人自己还没觉醒,他只能用最快的速度,透支今后的时间,给秦若安排一个保护她的人。
空恒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点变化:“兰家?”
“一门双将,宠冠六宫,盘根错节的兰家。”陆云景暗暗松了一口气,斟酌着言辞,“当年太后骤然殡天,先帝一手训练出来的墨衣卫随之蒸发,若说是借口守护陵寝,一时恐也无法将人全部撤走。”
空恒捏着佛珠,平和的黑眸中涌出一点暗色。
“宫里被留下的许多人,只能冷眼瞧着那个陛下的所作所为,日日在宫里蹉跎,可若有人相护,得以一步步伪装到御前,这条被砍掉的胳膊,不知会有多大的力量。”
少年清朗的音色偏有着不带感情的淡漠,听在耳里,最深的阴影都被那双墨眼照得透亮。
空恒点点头:“施主请继续。”
陆云景弯了眼:“我只需要一个宫女,将她送到贤妃娘娘身边就好。”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向往,“听闻墨衣卫身手矫捷,知书懂药,还能够洞察人心,不知我这番唱念做打,能不能得一个地字号的帮手。”
他看着空恒手中拨动的佛珠,显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傲气:“我既敢来此,便是知道你根本留不住我。况且,你手上的兵符并不完整吧,能调动多少天字号?”
“殿下,空恒大师,与我合作完全是大赚一笔啊,我只要一个人保护某个妃子一段时间,而你得到的,是源源不断的好处,就连另一半兵符,也不是毫无可能。”
空恒骤然抬眼,手腕轻扬,长长的佛珠受了力,一圈圈缠绕在掌心:“我信你一次,浣衣局重光,天字号墨衣卫,你尽可与她联络。”他握紧佛珠,拍掉麻衣上沾染的落叶,“你既以诚相待,我便也拿出最大的信任来。”
陆云景满意点头,变回了那个笑意从容的少年:“空恒大师,下次见面,就是验收成果之时。”
空恒立在原地,看着远去的轻快背影,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为何不下令?”一道虚影出现在他身侧,语带不满。
空恒揉了揉眉心:“先礼后兵,威逼利诱,这小子每句话都踩在我底线的前一步。”他语气有些迟疑,“实在是,难以让人拒绝。”
待回到城中,陆云景的心情依旧十分愉悦:前世晦暗的结局,终于在自己奔波之下,抢先诞生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已是午时,街上挤挤攘攘的人群预示着今日会有一些不同的事发生。
陆云景坐在路边的茶摊上,忍不住问了老板一句。
“客官您还不知道啊?今儿是秋猎的日子,大半个城的达官贵人都会去京郊的皇家猎场,只等拔得头筹了!”
“自然知晓。”陆云景应了一声,“可秋猎的热闹,和咱们平头百姓也无甚关系,怎么大家兴致如此高昂?”
“这次秋猎,陛下带了贤妃娘娘一起。”老板笑起来,“贤妃娘娘就是秦大人的女儿,进宫之后很得陛下喜欢,娘娘从前帮了不少人,大家都想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
陆云景的表情有些怔愣,受宠的……贤妃娘娘?
他一直知道秦若进宫之后一切会变得不同,但从未如此直观地面对这一切。她就这样成了宫墙里的一个符号,从此不会与自己再有半分交集吗?
脑子不受控制地飘出一直翻来覆去珍藏的回忆。
冰冷的护城河,幼童尖锐的嗓音一声又一声。
“你就是野种!”
“你娘也不要你!”
“你根本不配性陆,我要是你,歪脖子树不知吊了多少回!”
叽叽喳喳的幼童突然作鸟兽散,他昏昏沉沉睁开眼,一个身穿藕荷色襦裙的女子出现在眼前,白净温暖的手朝自己伸着:“水里凉,快上来。”
他垂着头,滴滴答答的河水混着淤泥,从不合身的衣服上滴下来,弄脏了她脚边的地面。小小的他只能无助地抠着指甲,第一次明白什么是自惭形秽。
忽然,一件天蓝色的斗篷忽而降下,将他瘦弱的身体与冷风隔绝,可细腻的兔绒扫过脏兮兮的脸颊,又被染得泥泞不堪。
“不用,不用这个,我、我赔不起……”
那女子忽然矮身,明亮的眸子在他眼前闪动,带着香气的锦帕一点点擦拭着脸颊,几乎让他忘了呼吸的本能:“不用你赔,小云景。”那双手包裹着自己皲裂的指节,语气轻柔“别怕,姐姐带你去看大夫。”
后来,他有了合身的衣服,有了读书的先生,有了健康的身体和反抗的勇气,那个在护城河边瑟瑟发抖的小孩,逐渐掩埋在了前尘中。
陆云景灌下那杯滚烫的茶水,突然觉得眼眶酸痛。
穿着甲胄的禁军将围观的人群一一推开,一辆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过街道,围观的众人自发呐喊起来:“参见陛下,参见贤妃娘娘!”
听春听见外面一声声呼喊,急的像吃了一大口滚烫的豆腐,说不出话,只一味皱着脸,时而将手指向窗外,时而又指向前方兰贵妃的马车。
秦若看在眼里,只觉得她时刻不忘自己叮嘱的样子十分可爱,从软软的靠枕中支起上半身,将耳朵附在听春嘴边。
“他们这样不分人地乱喊,贵妃听见了定要记恨你的!”听春字赶字说完,像是有些懊恼,“我总算明白娘娘为何要说,在宫里头,贤名只会害人。”
秦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声音轻柔:“听见了也不要紧,这几日陛下宿在我这里,她早便记恨上了。”
说罢,漫不经心挑开了窗帘,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种真实的世间。
穿过那些一丝不苟的禁军,挤挤攘攘的人群一边喊着“贤妃娘娘”,一边踮着脚探着头,有的甚至攀上了身边的摊位。
丝丝缕缕升腾的热气,五光十色的货品,马车走得很慢,像是在徐徐拉开一幅画卷,是她一直向往的山河模样。
秦若嘴角翘起,连着沉寂许久的眸子都多了一些温度,她将下颌放在窗框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
稀稀拉拉只有几个人的茶摊上,穿着黑色窄袖劲装的挺拔身影映入眼帘,秦若一眼认了出来,那身衣服是自己送给他的十六岁生辰礼物。
隔着长长的距离,秦若看不清对方的脸,可脑海中却自发浮现出告别那晚,少年望着自己的哀婉神色,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像是下一刻便要流泪。
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马车驶向前方,那人的目光好似追随着自己的马车,秦若果断放下帘子,靠回软枕之上。
由于常年习武,陆云景目力很好。
从秦若掀开帘子那一刻开始,他便在重重人群中看见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分明是与记忆一般无二的样子,但还是多了些慵懒和女子的娇态,他的心一阵钝痛。
直到看见她露出那个笑容,不是平常对人做出的那种温婉的笑,而是像夏日傍晚的风,清新,明亮,连眼瞳最深处都迸发出光彩。
陆云景觉得,自己干渴的世界又汲取到一点神的滋润。
接着,那双眼看见了自己。
惊讶,愧疚,最终演化成凌厉的勇气,忽然消失在眼前。
他长出一口气,付了茶钱,在附近的成衣店随意乔装一番,朝着皇家猎场赶去。
不论如何,总要好好看她一眼,再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