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ver Forever》如砌如琢

4、学生会

　　中午，为了避开前一天的境遇，西门潋没有去昨天就餐的第一公共食堂，而是选了紧靠在基础教学楼旁的第六餐厅。这是个面积只有两百坪左右的小餐厅，西门潋踏进餐厅时，正是人潮涌动的高峰时段，所有位子都被占满，还有不少人端着托盘来回寻找空位。西门潋排队买好了食物，餐厅的人流仍没有减少的趋势。观察了一下四周，西门潋突然发现北面靠窗的地方有一张无人的桌子。和餐厅里其它木质的方桌不同，这是一张圆桌，桌面铺着雪白的台布，围着圆桌的几把椅子都是皮质的。这种特殊迹象在平日应该能引起西门潋的注意，而开学仅仅两天所发生的不愉快已经让他的耐性被磨光了，他径直走到那张桌边坐下，放下手中的餐盘，开始进餐。
　　不多久，西门潋就感到有人站在身旁，抬头一看，是两个漂亮的女孩，站在前面的留着一头俏丽的短发，眼波明媚；后面的女孩五官非常清秀，是个典型的东方美人。尽管声名卓著的弗莱林大学没给西门潋留下什么好印象，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学校的俊男美女实在是一抓一大把，即使是让他厌恶的上官雅门、莫泽夕，还有艾奇，都具有一等一的容姿。眼前的这两个女孩，从长相到气质，完全不输给电影或电视上常见的人气偶像明星。
　　“你不能在这里进餐！”短发女孩见西门潋仍坐在桌边，不由挑了挑眉，严厉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规矩吗？”
　　西门潋有些气愤，原本良好的第一印象瞬间荡然无存。这些富家子弟、千金小姐，难道就不知道怎样尊重别人吗？“这张桌上还有空位，我坐在这里并不影响你们吧！”西门潋的口气有些生硬。短发女孩正要发火，她的同伴轻轻拉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太冲动，然后柔声对西门潋解释道：“这是学生会干部专用的就餐区，普通学生除非受到邀请，否则不能在这里就餐。这位同学，你还是换个位子吧。”
　　学生会！又是学生会！！明明都是学生，凭什么他们就享有特权呢？？“你们两个人不需要十几个位子吧？”西门潋语气中含着讽刺，“还是说你们视力有障碍，看不见那么多人都在排队？”
　　此话一出口，原本喧闹的食堂突然静了下来，只有一些因为惊讶发出的抽气声，周围的人都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西门潋。
　　短发女孩推开同伴，怒气冲冲地责备道：“你居然敢用这种口气和学生会干部说话！！一年级的新人竟然如此嚣张，看来不给你点厉害，你就不把学院六十多年的规矩放在眼里！！”
　　西门潋也火了，他以前很少冲女孩子发火，但这两天积压的怒气已经达到了临界点：“我没偷、没抢、没杀人、没放火，只不过坐下来吃个饭，值得你们这样小题大做？？！！如此不合理的规矩，凭什么要每个人遵守？？”
　　短发女孩气得全身发抖，她的同伴也皱起了眉头。
　　“我确实是一个新人，但也不会任由你们欺压！”西门潋一拳捶在桌上，桌上餐盘内的东西振了一下，一个杯子“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玻璃制的杯子立时四分五裂，剩下的半杯饮料洒了出来，溅到了短发女孩的裙子和鞋袜上。
　　短发女孩更是怒不可遏，“你的名字、班级？”她喝斥道：“如此恶劣的态度，你就等着记大过处分吧！！！！！”
　　“你还讲不讲理？？”西门潋确实愤怒了，“在指责别人之前你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态度吧！！明明是你……”
　　“够了，西门潋！这里不是你撒威风的地方！！”还是那么清冷的声音，音量不大却充满了气势，“身为男人要尊重包容女性，为了一点小事对学姐无礼，这难道就是你的修养吗？”莫泽夕的出现总是那么突然，似乎一切混乱不堪的局面只是为了衬托他的出场。
　　“什么小事？”西门潋还没开口，那个短发女孩反而嚷了起来，“泽夕，你到底有没有看见他刚才的态度，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要再挑衅了，小瑛！”莫泽夕不满地看着她，“大庭广众之下，你竟然和一个刚入学的新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实在太不谨慎了。”
　　小瑛似乎对莫泽夕颇为信服，她只是恨恨地瞪了西门潋一眼，扭过头去不再说话。西门潋这才换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所有人都关注着这边的动静，不少人都是一幅看好戏的神情。其中有一个女孩特别显眼，她穿着一套雪白的蕾丝绣花洋装，精致的面庞好像一个古典的娃娃。
　　“只不过是个会计长，就在学院里耀武扬威……”白衣女孩有些刻意地微笑道,“学生会干部真是好大的面子呢！”
　　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小瑛听见这句话，立刻杏眼圆瞪，几乎喷出火来，要不是莫泽夕拦着她，她早就冲过去撕扯那人的嘴：“柳如絮！这儿没你什么事，少在这儿冷嘲热讽！！”
　　柳如絮没将她放在眼里，而是直接看向莫泽夕，“其实你也不必阻拦，就让她撒泼好了，反正……有些人的权利也炫耀不了几天了。”
　　小瑛立时就要反驳，但莫泽夕以更快的速度捂住了她的嘴，然后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小瑛虽不情愿，却最终没有开口。
　　“柳如絮同学，”莫泽夕凛冽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于你的违纪行为，纪检委员会将开会讨论，请你于今天下午三点前，将一千字以上的自我检讨书上交纪律检查委员，并领取你的处罚决定，过时将上报教务处与学院理事会处理。希望你能深刻反省自身的错误，并做出诚恳的检讨。”
　　柳如絮冷笑一声，道：“纪检委员长可是身体有所不适，否则怎会信口开河？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违反了校规校纪，还是说有人在公报私仇？”
　　莫泽夕也微微一笑，仍是那种程式化的笑容，说道：“柳如絮同学，你胸前的那朵三色蔷薇，原本种植在贵宾接待楼前的花廊中。这些花都是公共财物，根据校规第六条第十一款规定：‘学院公物，无论巨细，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手段据为私有。如遇特殊情况，需向理事会提交申请，由理事长或常任理事签字批准后，方能挪用。’纪检委将以损害公物为由，对你进行处罚，如有异议，你可上报教务处或理事会。”
　　“你……”柳如絮一时说不出话来，随意摘花这件事，实在是微不足道，通常没人会去理会，但要正经追究起来，这又确实属于损害公物的行为。柳如絮没想到莫泽夕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做文章，如果她要反驳，只会显得她气量狭小，胡搅蛮缠，就算告到了理事长那里，摆脱了处罚，也会有人说她凭借私人关系，行使特殊权力；但若不反驳，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不说，恐怕还会对自己的人气与威望造成不良的影响。
　　“这确实是我的不是”，柳如絮只停顿了几秒钟就做出了反应，“但说到损害公物，不知纪检委员长对‘自己人’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处罚呢？”柳如絮将眼神落到西门潋脚边的杯子碎片上，“乔瑛同学和这个一年级在争吵的过程中，将杯子碰落，这也是损害公物，在场的同学都亲眼所见，不知委员长会给大家一个什么样的答复？”杯子的碎裂是在西门潋捶击桌子的时候造成的，其实与乔瑛并没太大关系，但柳如絮将此事硬拉到乔瑛身上，还煞有介事的扯出一大堆“证人”，不过是故意刁难，把针对她自己的焦点转移到莫泽夕身上。
　　“这件事与她没有关系，”西门潋挺身说道，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即使和乔瑛不睦，他也不屑于将自己做的事推到一个女孩子身上，“杯子是我打碎的，有什么处罚我都认了！”此话一出，不仅是乔瑛，柳如絮，甚至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维护刚刚正吵得不可开交的对方，只有莫泽夕眼神一闪，又随即恢复了平静。
　　“纪检委做出的处罚决定，只有记过以上的严厉处分，才会在全院公布，”莫泽夕淡淡地回应，“至于警告一类，无须公开，柳如絮同学你也没有知道的必要。或者说，你愿意将自己的检讨书公布在学生会的告示栏里，让所有人拜读？”
　　西门潋出人意料的插入打乱了柳如絮的计划，面对莫泽夕的反问，她无话反驳。莫泽夕没有多做停留，他示意乔瑛和她的同伴，还有西门潋跟着他离开。西门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从莫泽夕的指示，他对这个人的反感并未减少，只是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力量推动着他，让他不能自已。
　　从第六餐厅出来，转过两个弯，拐入一条小径，没走多久就是学生会的办公楼。莫泽夕领着他们上了二楼，进入纪检委的办公室，这个地方西门潋并不陌生，他昨天才刚刚打扫过。
　　“我来介绍一下吧，”莫泽夕示意西门潋在会客的沙发上坐下，指着两个女孩对他说道，“这是会计长乔瑛，这位是书记长杨洁妤。”又转头对两个女孩说道，“小瑛，洁妤，这是西门潋，今年理工部唯一的特优生。”
　　“西门潋？！”乔瑛又瞪大了眼睛，“泽夕，莫非他就是……”
　　莫泽夕肯定地点了点头。
　　“难怪……”乔瑛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委婉一笑，用和几分钟前截然不同的语气，对一头雾水的西门潋道，“刚才的事情真是抱歉，我以为你是那只臭‘蟑螂’派去挑衅的，才会对你态度恶劣，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需要和西门同学谈谈，单独。”当西门潋正为乔瑛的变化而不解时，莫泽夕扬声示意乔瑛和杨洁妤离开。两个女孩相互对视一眼，便顺从了，办公室里蓦然冷清了下来。
　　西门潋心里有些忐忑，他不明白莫泽夕为何要留下他单独一人，他已经有一项处罚在身，如果再增加，恐怕就会是记过处分了。
　　只见莫泽夕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个蓝色条纹布的包裹，将其打开，里面是一个透明的密封食盒，食盒里盛着四个制作得很精致的三明治，掀开盒盖，食物散发的香味扑面而来，引得人垂涎三尺。莫泽夕将食盒推到西门潋面前，说道:“刚才打断了你的午餐，我替小瑛再向你说声抱歉。这里还有一些点心，如若不嫌弃，请用。”
　　西门潋疑惑地拿起一个三明治，他想不通莫泽夕的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大，不远处那张清秀的面庞平淡得读不出一丝情绪。西门潋镇定下来，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真是要给他记过，来个先礼后兵，他也认了。
　　“茶还是咖啡？”莫泽夕没有顾虑西门潋的感受，刚才的事好像一点也没对他造成影响，显得悠然自得。
　　“咖啡就好。”
　　纪检委宽大的办公室的角落里，划出了一个小小的休息间。西门潋嚼着三明治，看着莫泽夕以常人难以模仿的优雅动作研磨咖啡豆、煮水、过滤……醇厚的咖啡香漫延开来，充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等到一杯咖啡端到眼前，四个三明治已经在西门潋的胃里了。莫泽夕将装有新鲜牛奶、炼乳、砂糖的小罐子放在桌面上，让西门潋自己添加，而他却捧了一杯黑咖啡，在西门潋对面坐了下来。
　　“今天的事，我并不打算追究，”莫泽夕开门见山道，“我只是认为，有与你认真谈谈的必要。”
　　西门潋默默地听着，等待莫泽夕透露他真正的意图。
　　莫泽夕从沙发旁的档案格里拿出几份文件，一一打开，放在西门潋面前。西门潋低头看了看，是一些大学的介绍资料。
　　“你有没有打算离开这所学校？”莫泽夕以闲聊的口吻对西门潋说道，“开学这两天，我想你过得并不开心。不知道你是否想过退学，然后再换一所更适合自己的学校？”
　　西门潋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原以为最多是记过处分，难道他们想勒令自己退学？
　　“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强迫你离开的意思。”仿佛看穿了西门潋的心思，莫泽夕解释道，“弗莱林大学有一项政策，凡是获得四年全额奖学金的特优生，在半年内因不能适应学院环境而提出退学申请，可将全额奖学金折现，用以支付转学或是重考的费用。”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西门潋能感到对方没有恶意，却仍不了解他要表达的意图。
　　“这所学校和你以前待的学校大不相同吧，甚至和你听说过的大学也大相径庭，不是吗？” 莫泽夕将修长的十指相互交叉，轻放在膝盖上，解释道，“你可知道，弗莱林大学其实是为了培养有钱有权人家的孩子而专门设立的？”
　　西门潋点了点头，即使他以前不知道，这两天的经历也让他明白了这一情况。
　　“理工院、文工院、医学院、艺术学院四个分院，尤其是文工院的政法学部、社会关系学部、理论经济学部、法学部和理工院的分析经济学部，在这里就读的学生非富即贵，换句话说，他们都是将来在社会上可能会手握重权的人。”莫泽夕静静地注视着西门潋的双眼，继续说道，“在这个学校里，有两种人，支配者和被支配者。建校一百多年，被支配者服从支配者，是这里的规矩，不，应该说是制度！”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接着说道，“大多数的支配者来这儿并不是为了念书——他们通常接受家族的私人教育，他们在这儿目的，只不过是发展人际关系。在这四年中，他们可以熟络将来的盟友，或是提前侦查以后的敌人，还有就是招揽自己的支持者和有才能的雇员。”
　　西门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难道说……”
　　“是的，特优生和其它奖学金获得者，其实是以学院的名义，为这些支配者在社会上招揽的人才，或者说，”莫泽夕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这些人，包括你，是被选来接受支配的。”一丝讥讽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值得庆幸的是，在允许优秀学生退学这件事上，学校还比较人道，愿意提供丰厚的物质补偿。”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虽然知道了谈话的意义，但西门潋仍不清楚莫泽夕潜藏的深意，他越来越难以琢磨这个人，“难道你是在嘲笑我的自不量力，那些不合理的规矩……”
　　“如果你一意违抗，是会付出代价的！”莫泽夕有些严厉的打断了西门潋，“你不了解权、钱、名，也不了解人为了得到这些，会做出多么丑恶的事情！”
　　西门潋有些发怔，他感到对方似乎在关心他。
　　“你是个正直的人，不客气的说，你还有些天真。”莫泽夕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眼神，“像你这样的人，是做不了支配者的。然而，看着你沦落为被支配者，又确实让人惋惜……所以，我想你应该考虑回到能真正让你发挥才华的地方去，只有在那样的环境中，你才有机会做第三种人。”
　　“第三种……是什么样的人？”
　　“自由人，既不支配别人，也不被别人支配的人。”莫泽夕的声音如同在轻声叹息，他扭头看向窗外，初秋的天空既高且远，蓝得明媚而又深邃。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是透明的，眼底闪耀的光华泄露了他的思绪。西门潋霎时明白了刚才出现在莫泽夕脸上那难以形容的表情，那就是人们常说的“痛苦”。西门潋觉得自己有些了解这个人了。
　　“我只是给你一个选择的余地。”莫泽夕回过头来，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有时候，生命中美好的东西很快就会逝去，在残酷的现实来临之前，你还有把握自己的机会。”
　　西门潋忍了忍，终于没有忍住，将几分钟前就存在的疑问说出了口：“你说学院里只有两种人，支配者和被支配者，那么你是哪一种？”
　　只有被支配者才会同情和他相同境遇的人，西门潋相信，莫泽夕对他的提醒，有着同病相怜的情愫，但是，他的神态，他的气质，他下命令的口吻，都告诉自己，高高在上的纪检委员长应归属于支配者的范畴。然而，莫泽夕的痛苦是真实的，那痛苦随着空气中咖啡的香味，一点一滴地渗透到自己的全身，让自己也痛苦起来。
　　莫泽夕没有回答西门潋的问题，只是微微的笑了，用那种程式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