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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清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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泫凰面色苍白,正靠坐在榻上,十分虚弱的看着进来的浔王晏浔,她的声音听上去还算有精神:“来了,舅父。”
晏浔一怔,叫了自己十几快二十年父亲的女儿忽然叫自己舅父,若不是这一声舅父,他都很难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亲女儿。
“我养了你快二十年。”晏浔在一旁坐下,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最不在乎的说辞。
但心里在乎的要死,泫凰是他当亲生女儿养的,虽然他对待亲生子女的关怀都比不上自己的王妃多。
泫凰表情淡然,整个人想超然于这个世界,不在乎,也不悲伤。她说:“明明照料我的是我娘。”
“我有我的事要忙,我有在用我的方式关注你。”晏浔说的是心中所想,并非他以为的辩解。
泫凰早就知道他会这样说,淡淡反驳:“那就说明在你心里,你在忙比儿女更重要的事,虽然已知,但还是想问上一问,这更重之事,可是权争?”
“我在守护大喆安稳。”晏浔说。
泫凰并未因他大义凛然的说辞而被说服,似乎嗤笑一声,“说的真好听,可不就是权争。”
若真守护一方安稳,早就该把姜禹谦抓回京,可避免之后许多乱遭事,偏要等着事情失控,一边教女儿遵循自己的规矩,一边将逆贼一网打尽。
朝堂敌对没了,大殿权臣也稀了。
“死了好多人啊,殿下。”这回连舅父也不叫了,泫凰看着他:“你在王府书房坐镇时,我在凌府里淋雨,哭喊声比雨声还大,血把积水都染红了。”
晏浔无话可说,深舒了一口气,那样的场景,泫凰的平静已经不是真的平静。
泫凰说:“姜漫秋死了,握着那根破簪子,留下个那么小的孩子。佟巧岫死了,她都逃出宫了,还是死在了姜禹谦的仇恨里,姜禹谦也死了,仇已经报无可报,可你我都知道,根本没完。”
“你要与我清算吗?”晏浔问。
“清算?如何清算?”泫凰说:“漫秋死于宫妃争宠,可宫妃有几个真心爱慕傀儡皇帝晏潇,还不都是前朝男人的蛊惑,要荣华,要富贵,自己挣不来,就要女儿去挣的头破血流,他好坐享其成,朝臣还真是比干心思。”
泫凰轻咳一声,牵动的伤口撕痛,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姜禹谦替妹报仇杀了佟巧岫,可那和巧岫有什么关系,他要想报仇,倒是不如问问自己,若非他执意要娶佟巧思,厪月宗姬也不会把漫秋送进宫里去,他要是早那么在乎妹妹,就不该用她妹妹的命替他收拾烂摊子。”
晏浔忍不住问:“你将他们的死都要算在我头上吗?”
“殿下何出此言?”泫凰无辜的看着他:“若要算在谁头上,恶因还真是无处追溯,世间因果非一树一木,而是根茎交错盘根错节,谁的命不苦,谁的命不怨啊。”
晏浔偏过头去,泫凰说话越来越像自己的王妃,还真是亲自抚养出来的,简直一模一样。
泫凰说:“我见过姜禹谦,我甚至不恨他,他可是杀了我最好的姐妹,其余性命虽未沾手,也难逃其咎。我觉得他愚蠢又可悲,连造反的理由都是清君侧,然后为人利用,一步一步走上不归路。”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晏浔看向她,过往种种涌上心头,尘封往事似乎要见天日。
晏浔说:“在晏潇之前,已经接连死了两任短命皇帝,大喆民心不稳,边疆敌人来犯。元澈皇帝为何要传位于晏潇已不可知,但晏潇不能担此重任,早立的皇太弟晏洺也不能,我因何谋权,或许因此。”
他把扳指摘下放到桌上,看着扳指说:“但若说没有半点对皇权的渴望,那时假话。君子论迹不论心,我不负大喆,大喆亦不负我。”
泫凰说:“我从未说过你有负大喆,可大喆不该只是笼统的大喆,大喆是疆土,是风水,是万千人命。上位者不该心中只有大喆,而没有人命,毕竟人间净,大喆空,虚空疆土算什么大喆?”
“孩子话。”晏浔摇了摇头:“你晏只姑…姨母不久前造反,死的那些人未归尘土,想来都是埋你心上了。”
“若不是你自以为是放任姜禹谦去青州,若不是你高高在上的哄骗我。”泫凰呼吸乱了,气喘吁吁的说:“一想到你让我意识到自己没有翻起云天的本事,代价是火光连天和死伤无数,我就如坠炼狱,殿下,你让我百年之后如何有脸去见那些亡魂?”
“你没脸,我就有吗?”晏浔笑了:“若我早料到放任姜禹谦的代价,是看清晏只的背弃之心,我岂会…”
晏浔不再笑,拿起了桌上的扳指戴上,俨然又做回了他的摄政王。
“事到如今你在乎的还是造反的晏只,那些人命半字不提。”泫凰质问他:“死在雨夜的那些亡魂,你在乎吗?”
晏浔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在乎大局,若贼人不清,则后患不止。死的不是贫民百姓,而是被姜禹谦等人用清君侧为由煽动的蠢货,或许有人真的在乎君王,但他们认人不清,择错了主。”
泫凰要说什么,晏浔提高了自己声音盖过了她的虚弱之声:“我是摄政王,我没有不造孽的法子,权争如此,姜漫秋还是佟巧岫,我在乎不过来。”
“琢儿。”晏浔站起来:“你娘可以一直做善事,收留妇孺,庇佑弱残。但是我是摄政王,我不需要做善事,我只需要做对的事。”
争执一通,谁也不能说服谁,泫凰倔强的问他:“若非善事,也算对的事吗?”
晏浔一怔,许多许多年前,少年的自己也满眼倔强的质问先生:若非善事,岂能为之?命与命,岂能以数相较?
恍然回身,他走近泫凰,他说:“各居其位,各有所论。”
这一次他没有像先生一样,长篇大论的去说服一个年轻人。
泫凰微蹙眉,伤口在她说话时痛的不止,晏浔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孩子们,自己的女儿瘦的像是能飘走。
眼神里的疏离和痛苦不止刺痛她,也刺痛着晏浔。什么时候起,究竟从何而起,自己的孩子这般讨厌自己。
晏浔问:“琢儿,你恨父亲吗?”
“不恨。”这是泫凰的实话,“但在我心中,你无法与我娘相比,永远都不能。”
晏浔希望自己的王妃被爱,况且她对这两个孩子付出了多少心血他都看在眼里,却难免被泫凰毫不犹豫的答案伤到。
“为父…让你受过委屈吗?”晏浔问。
泫凰不停的深呼吸,她无法轻易的回答,这就像压在她心口的山,当尝试搬起时,除了徒劳之余的苦累外,什么用都没有。
“难说啊。”泫凰看着晏浔:“我不是生下来就是谁的女儿,否则那日宫中,也不会不去见死去的厢月宗姬。”
晏浔因这句“厢月宗姬”而替自己的亲妹妹感到心寒,居然连声生母都没有。
泫凰说:“但愿你没有因为我这句厢月宗姬而觉得我凉薄,而是明白,父母与子女,没那么些理所当然。若真实生养之恩大于天,学堂先生也不需要一遍一遍的说服我们了,不是吗?”
“我…”
泫凰直勾勾的盯着他:“我与母亲更亲近,因为陪我背荆轲刺秦王的是她,陪我吃饭说话的是她,至于你,是她告诉我你是我父亲,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
“我也在庇佑你。”晏浔说出这句话时有些难受,本不想说,但心里太过伤心,若不是此刻,他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孩子在自己心中的份量。
说不清是怕丢了身为父亲的威严和尊重,还是真的在乎孩子,总之他脱口而出的说了。
泫凰反问:“是吗?殿下,在乎就是在乎,不在乎就是不在乎,若我感受不到就是不存在。”
晏浔后退,坐回自己的位置,失魂落魄的看着前方。
“我见过你在乎的样子,我知道你不在乎我和瑾持。”泫凰说:“你只在乎我娘。殿下,相比起你如何对待我娘,你对待我和瑾持简直不闻不问。”
泫凰苦笑:“但你能不能,别明明什么都没付出,又不肯承认自己不在乎。”
晏浔挣扎:“我本想以后,把浔王府都交到你手上。”
“是吗?”泫凰平静的说:“我记得,瑾持没出生时,你同林将军在书房闲话,你说你只有一个女儿,不知浔王府会落在谁手上。”
晏浔早就不记得说过这句话,可泫凰也没必要骗人。
“您远没有您想象的那般好,您和我娘生活久了就以为自己和她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您也远不如我娘。”
泫凰说:“您自以为平等看待我和瑾持,但那些不平等都在悄无声息中被我感受到了。”
“琢儿。”晏浔也平静了,不再辩解。“为父有个乞求。”
他卑微的态度让泫凰于心不忍:“您说。”
“再唤为父一声父亲吧,你一声一声殿下,我的心都要听碎了。”晏浔眼神苦涩。
泫凰鲠住,“那我也有个乞求。”
“你说,只要你说,为父都答应你。”晏浔光说不够,还点了头。
“你能…”泫凰的眼神那样可怜:“与我说句对不起吗?”
“对不起,为父对不起你。”晏浔说的毫不犹豫。
“好。”泫凰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没有掉下来,她声音发哑:“女儿谢过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