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女子何人》沉于熙攘

35、有贪有痴

　　锦国公垂头丧气的回府，门上小厮说：“公爷，太夫人让人请了公子同窗好友，如今上厅摆宴呢。”

　　“摆宴？”锦国公怔住。

　　小厮以为他是怕白事不妥，解释道：“太夫人说这是太国公的意思，不算不敬。”

　　锦国公眼睛瞪的老大：“浔王府的人来了？”

　　“没去王府里说，但宗姬…少奶奶是早就来了，奔着守孝来的。”

　　锦国公听到“少奶奶”三个字就如遭雷击，丢下陵缎奔厅而去，砰的一声推开门看见一桌喝到脸红脖子粗的小辈，脑袋嗡嗡的响。

　　“胡闹！”锦国公低声呵斥。

　　太夫人似乎就等在不远处，一边拄着拐棍过来一边说：“你才是胡闹！都是我的意思，你过来同我说。”

　　“母亲…”锦国公眼泪来的快，“父亲才…他身为嫡孙岂能…”

　　“你要与我说你父亲吗？”太夫人朝月门抬了抬下巴，锦国公眼睛发直，思索一会儿冷哼一声朝月门先去了。

　　万幸一桌人都喝了不少，迟钝的感受不到锦国公的怠慢，历月算清醒一点，对着人说：“今日也不早了，就先回了吧。”

　　泫凰和段钦尧清醒异常，将人一位一位送上轿子，夜风自荒野吹来，吹得人酒气不退反倒窜上天灵盖似的。

　　“钦尧。”泫凰站在门口台阶上，面朝着对面街道的围墙，说与并肩站立的段钦尧：“我唤你钦尧，除了夫人之外你想唤我什么呢？”

　　段钦尧在想很多事，很多比称呼更要紧的事，但她一问脑子就不由自主的跟她走了，他说：“为何要除了夫人，我就想唤你夫人。”

　　“我还不适应，你再想点别的。”

　　段钦尧再想别的也是不够用了，思绪又回到了肃穆的祠堂和祠牌之下遮掩的棕褐色扭曲“忠”字。

　　“唤你琢儿。”

　　泫凰说好，“我娘也唤我琢儿，我喜欢我娘，我也喜欢你。”

　　“那我和你娘，你更喜欢谁。”段钦尧不知道是自己在问，他嘴巴已经跟着心声走，脑子里想着什么就说什么。

　　如果泫凰起个头，他就能毫不遮掩的把自己对这个家的肮脏猜测都抖落出来。

　　“好没意思。”泫凰笑了一下：“我是不是不该笑。”

　　“无所谓。”段钦尧吸了吸鼻子：“能笑出来是好事。”

　　他转过身去碰门上的挂白，风又吹过来，夜色里远处站着个人影，或许是路过的人，或许是看热闹的人，或许是迷路的人，总之看起来无家可归。

　　泫凰叹息。

　　“你如今是我家人了。”段钦尧浑身酒热，被风吹的发冷。

　　泫凰也一样：“我不是你家人，我也不在意这些。但，你父亲认定你是浔王女婿了。”

　　段钦尧反倒松了口气：“你还是看出来了。”

　　“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宁愿你告诉我是我心思腌臜。”泫凰看着段钦尧在祠堂时的样子和祠牌之下的“忠”字就知道太国公死于非命。

　　“那我心与你一样腌臜。”段钦尧苦笑：“要是假的就好了。”他拳头锤在门口石狮子头上：“偏偏是真的。”

　　夜里两个人对坐在小桌前，虽太夫人说一切全当没发生过，他们照常成亲，但此时此刻谁的心思都不在这上头。

　　泫凰从盘子里抓出一把松子，她出去了，段钦尧等着人没了半天才迟迟反应过来自己忘记问一声，她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把榔头。

　　段钦尧还没问你要做什么，泫凰就在桌上砸起松子来，她不会砸，松子壳碎了松仁儿也扁了，贴在桌面上扣都扣不起来。

　　“我来我来。”段钦尧去拿榔头。

　　泫凰说不用，倔强的砸了一会儿终于找到点感觉，挑出最完美的一颗摊在手心里递给段钦尧。

　　段钦尧不想吃，但还是接过来，看了一会儿扔进嘴里，松仁儿小的都感觉不到。

　　就像他根本感觉不到祖父过世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祖父这个人了。就好像今天只是无足轻重的一天，祖父只是在青州，只要他回青州去，就还能见到那个严厉的老头。

　　“你要是难过你就哭。”泫凰说。

　　段钦尧哭笑不得：“我哭不出来。”

　　“你方才在祠堂里哭了。”

　　“我只是，好像看到了这个家阴暗的窟窿。”段钦尧说：“我其实，祖父祖母并不疼我。”

　　说出这句话段钦尧都怕外头打雷，祖父祖母对待他极其严肃冷漠，从前他以为严厉里有疼爱，后来发觉好像没有。

　　但待他也是不缺吃不缺穿，好好的把他养这么大，即便没有欢心笑语夸奖赞赏，但那些日子也能积攒出感情来。

　　“我觉得我该哭。”段钦尧摇摇头：“但是我哭不出来。”

　　泫凰说：“那便不哭了。”

　　“我家…”段钦尧想起自己祖父没闭上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眼睛变得干涩。

　　“如果你现在不想的话，不必向我说明什么。”泫凰的榔头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敲着，这个频率让人昏昏欲睡。

　　段钦尧起身脱了外袍，泫凰目光跟随着他。段钦尧感受到后低头回看：“我继续脱了？”

　　“随意。”泫凰回过神来：“啊不是，我需要回避吗？”

　　“随意。”段钦尧剩下里衣时就不脱了，“不睡觉吗？”

　　“哦。”泫凰说好。

　　屋子里就一张床，要如何睡已经显而易见，泫凰摘了头饰，合衣躺在床上，僵持一会儿拉过被子一角盖上。

　　段钦尧又问：“你这样睡不累吗？”

　　“我不知道，我没这样睡过。”泫凰回答的非常诚恳。

　　沉默一会儿，段钦尧说：“你把衣裳脱了吧，平常怎么睡现在也一样。”

　　“我平常穿着里衣睡。”泫凰躺着没动。

　　又过了好长时间泫凰翻了个身，袖子被她自己压住好不容易才翻过来，想了想她掀开被子下床去，将衣裳脱的剩了里衣，觉得舒服多了。

　　她又躺会去，段钦尧说：“你睡里面。”

　　“随便，我睡哪里都行。”

　　段钦尧又说：“你要睡里面，这样如果夜里有鬼，也是先吃我。”

　　“有理有理。”泫凰站起来从段钦尧身上迈过去，已经迈了好大一步还是踩到了段钦尧的胳膊。

　　泫凰问他疼不疼，段钦尧觉得有点好笑就笑了。

　　刚合眼没多久太夫人身边的嬷嬷就来扣门，段钦尧小心的坐起来嬷嬷已经站在了床边，他无语又带点怒的看着嬷嬷，小声说：“此时过来，该不会是要去拜长辈吧？”

　　嬷嬷无视他的怒气，声音因耳背而放大：“不该吗？”

　　泫凰也醒了，看看嬷嬷又看看段钦尧。

　　段钦尧怕泫凰嫌烦，问嬷嬷：“见谁？我娘不介意，太夫人也不拘这些，难不成是我父亲？”

　　嬷嬷笑了：“见长辈自然是免了，太夫人今日回青州，走前要你们陪着去庙里。”

　　“回青州？如今在京中颐养天年不好吗？”段钦尧下床，侍女拿进来今日要穿的衣裳，他一边穿一边说：“我陪祖母去。”

　　泫凰打了个哈欠起身：“我也去。”

　　段钦尧一想留她一个人在家也不是那么一回事，便又拿了泫凰的衣服过来给她穿，泫凰看着嬷嬷笑吟吟的眼神浑身不舒服，推开段钦尧的手：“我都先梳洗的，我家就这个顺序。”

　　“依你。”段钦尧百依百顺，嬷嬷轻轻摇了摇头。

　　准备好后出门看见的就是等候多时的太夫人，太夫人一扬手免了行礼，颇为匆忙的说这就走。

　　轿子出城，摇摇晃晃好半天，泫凰接着段钦尧拉开帘子的缝隙看见正路过的府邸，一眼认出这是浔王府在南倌庄的别院。

　　泫凰当即觉得不大好了，“南倌庄？”

　　段钦尧嗯了一声，一不留神居然没发现轿子是奔着南倌庄来的。

　　熟悉的寺庙，泫凰心里七上八下，不明白太夫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一行人来到庙里，上了香后去厢房与一位年长的婆子见面。

　　婆子不是尼姑，穿着素色衣裳，手腕还带着对银镯子。

　　太夫人与尼姑对坐，泫凰与段钦尧找能坐的地方坐下，段钦尧心里更觉得不安。

　　但婆子似乎只是说着一些他家里的事：“太夫人节哀。”

　　太夫人说：“我还急着赶路，您就紧着要紧的，指点我迷津。”

　　“太国公尚在世时就不该让出爵位，既让出爵位就该让的彻底，如今仙逝就是让太国公三个字累赘着了。”

　　泫凰明白过来，这是神婆。平常父亲母亲最不信这些，太夫人年纪大了才会迷信这些。

　　“那是尧哥儿媳妇？”神婆打量着泫凰，“哎哟天仙似的人物，只是…”

　　“但说无妨。”太夫人倒是丝毫不顾及泫凰。

　　“面向跟咱们尧哥冲撞…”

　　段钦尧一句“装神弄鬼”毫不客气的说出来，神婆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自顾自的说：“相生相克，相互依存，搞不好要克死一个呀…”

　　太夫人问：“可有的解？”

　　“看修行了。”神婆压低声音，其实毫无意义，屋子里的人还是都听得到：“还是看个退让。”

　　“走吧回家。”段钦尧起身伸出手去扶泫凰，神婆在一旁冷笑，发青的眼眶用段钦尧他母亲的话说就是极没福气。

　　神婆说：“段家灾祸，有贪有痴，主子两位各占一字。”

　　太夫人也不阻止他们离开，只是又问道：“宗姬，可要再在庙里转一转？你家别院邻近，此处兴许可遇故人。”

　　泫凰脚步不受控制的停下，不安险些让她乱了阵脚，太夫人的试探冒犯感强烈，身世被有心提起来，泫凰被自己的不适吓到，然后陷入自责。

　　自己为何会这般抵触，是真是假自己心里明明最清楚了，有何可气恼的呢。

　　从前还不确定，此时由太夫人提起来已然成了定论，她这个年纪知道这些也不稀奇。

　　泫凰知道自己的沉默被太夫人看在眼里就是犹豫：“不必了，我家不信道不信佛，此处也没有故人。”

　　“祖母，路途遥远，望您保重。”段钦尧说的咬牙切齿，随即拉着泫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