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原初拾

18、第 18 章

　　千年之前，柳絮拾了海边一颜色艳丽的贝壳，敲击欲驱逐壳内毒虫之际，发现了被海水冲上来的一条小蛟龙。
　　小蛟龙约莫人半身长，手臂般粗细，浑身发黑，无数道细细血口，前足细爪处，被截去大半，将要断成两半。
　　柳絮上前一探，小蛟龙气息紊乱，微弱至极，躯体已是僵硬，生命岌岌可危，如不快些救治，待魂魄飞散，便无力回天。
　　柳絮轻叹，弯腰抱起小蛟龙。
　　此后一月，柳絮将其带在身边，又在苍山冰雪中，寻了一块温泉之地，把即将痊愈的小蛟龙放置泉水内。
　　小蛟龙泡了半个时辰，恍惚着变幻成了少年模样，赤身长发，只是头往一边歪着，持续一个月，仍旧昏迷不醒。
　　他手臂一道长长口子，虽已止血，但深可见骨。
　　柳絮略一思索，扯下衣襟一块布，手捏着一抖，成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绢布，柳絮弯下腰，细细绑住了他受伤手臂。

　　泉水没过小蛟龙的胸口，热气熏着脸，他指尖动了动，迷迷糊糊似要睁眼，也就在柳絮刚刚绑好之际，他终于强行半睁开眼，看到了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蹲了下来，凑近到眼前，只觉此人似乎很好看，剑眉星眸，就像画中人一般。
　　小蛟龙费力又眨了眨眼，雾气环绕，一瞬之后，就看不清那人面貌。他退后走远了，小蛟龙控制不住身体的疲惫感，又要昏了，可心里不甘心，想要再仔细瞧上那人一眼，可视野中只有他越来越小的背影。
　　意识中的最后一刻，小蛟龙似乎闻到一股清香味，似乎是那人身上的味道，很淡很淡。

　　无咎想，等了数不清的年月，去了数不清的地方，终于能好好瞧一瞧他了。
　　如今全盘托出，他从袖口抽出那块保存了千年的绢布，举到柳絮面前，带着一丝埋怨道：“为何你在我刚醒来就走了？”
　　柳絮笑了笑，要接过绢布，不料无咎又收回手。
　　柳絮无奈摇摇头，意味深长道：“那时只是时机到了。”
　　因此该走了。
　　无咎轻轻拉了拉他衣摆，像是一下回到了千年前，少年般倔强道：“我能否抱抱你。”
　　说完，也不等柳絮回答，就上前一步，把人拥进怀里。鼻息之间，全是淡淡清香味，与千年前一模一样。

　　无咎环住柳絮的肩，捏住绢布一角，任其被夜风吹起飞扬。
　　绢布之上，有一行蚂蚁般大小的字，那是柳絮留下给他的——
　　非继明以照四方，无咎便好。
　　仿佛知道他当时的困境一般。

　　无咎房里点了一根香烛，光闻着有股檀香味，却并不亮。无咎拿出一小木盒，置于房屋最中央的红漆木桌，木盒盖子一开，便发出莹莹白光，屋里立刻亮了几分。
　　无咎道：“此乃东海夜明珠，本不想作常用，但闲置却浪费。柳公子如若不嫌弃，可将此物收下。”
　　夜明珠是好物，可遇不可求。而且此珠圆润光滑，十分明亮，想必价值相当高。无咎自得此物以来，一直未曾用过，随手置于乾坤袋，压在最底层。
　　柳絮默默看着夜明珠，并不伸手。
　　无咎又拿出好几样物品，依次在桌上摆开，说道：“此乃三百年前路过苌阳洞，洞主赠送的气运剑，可测一生运势。此物是千年人参，五百年前在南海一带所得。此乃散氏盘，是一户人家所送。还有此物，乃天元玉盘，对修炼功法效用奇佳……”
　　眼看无咎还要去开另一个盒子，柳絮哭笑不得止住了他的动作，道：“这些对我并无用处，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无咎把一桌上的物品收回乾坤袋，索性把乾坤袋往柳絮身旁推，固执道：“此袋中乃我所得的所有宝物，都交于你，请务必收下。”
　　然而柳絮却不接，背着手，往后退了一步，若有所思问道：“你可知我的身份？”

　　夜明珠的微光将两人脸颊映得朦胧又雪白，恍如千年前的苍山冰雪，温泉之地中蕴育着的屡屡水汽，如梦如幻之景。
　　无咎曾无数次做过这种梦，梦中那位跟雪地融为一体的白衣男子，徐徐朝他走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终于到了跟前了，那张脸却隔着浓浓雾气，无法看清。尽管梦中他如何着急，甚至伸手去碰，那身影却化成了一团白气，慢慢消失了。
　　而眼下，终归不再是梦了。

　　无咎幽幽道：“我知你并非凡人，于是竭尽所能，寻遍天地。千年来，除了仙界戒条森严，无法进去，其余三界都分别呆了几百年时日，流转了无数地界。每到一地，我就寻人打听，可几乎无人知晓。在两百年前，我曾遇到一位红衣女子，她告诉我，她有位友人，青丝白衣，与我打听之人颇为相似。当时我甚为欢喜，求告细处，可她却不再多言，只道如若有缘，便可再见。”
　　无咎垂下头，目不转睛眼前人的漆黑眼眸，柔声道：“想必，我们果然有缘。”
　　柳絮叹道：“何必如此执着。”
　　无咎不依不饶道：“救命之恩，当涌泉以报。”
　　柳絮头回遇到如此难缠之人，真真是无可奈何，道：“无咎此名，缘由乃留别馈赠？”
　　无咎点头：“千年前相遇过后，我便一直以此名自称。无咎无咎，不求普度天下，能无过无失，足矣。实乃借你吉言。”
　　柳絮摇摇头：“我非道士，非出家人，也并未普度天下，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无咎道：“那时我受伤严重，不知能不能活。你能救我，定非一般人等。而且千年来，你的样貌未曾有过改变，修为能力，寻常不可得也。我不在于你究竟乃何身份，你曾救命于我，我这条命便是你的，可任意作用。”

　　柳絮似受不了无咎投过来的炙热目光，不想再多谈论，便道：“已是三更天，你休息罢。”
　　说着抬脚就要走，无咎上前拦住，说道：“方才一时不见，你就被李至良那厮纠缠。今夜你就睡我这房里，我打地铺就可。”
　　柳絮顿住，片刻后微愠道：“胡闹。”
　　作出一副生气神色，但脸上却仍旧温温和和的。
　　无咎把柳絮往床铺上推，道：“不胡闹，你先歇息，我铺好地铺便熄灯。”
　　柳絮不是喜托词之人，拗不过无咎，只好顺了他的意。与旁人不同，他于木床之上和衣打坐，闭目而歇。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无咎便起了，窸窸窣窣穿好衣裳，轻手轻脚出了房门。他几乎没弄出动静，换做是常人，必然不会察觉。
　　但无咎一动，柳絮就有所感应。不过知晓无咎不想打扰到他，直到无咎关上了门，才睁眼。柳絮的眼睛甚为清明，全无睡了一夜的惺忪。他睁着眼，也不起身，仍旧纹丝不动地打坐。

　　大约一个时辰后，天已透亮，无咎才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早膳。见柳絮下了床，便道：“趁热吃吧，应该还不错。”
　　柳絮道：“你做的？”
　　无咎道：“头一回做，也不算太难。”
　　对无咎而言，确实不太难，府衙的厨娘战战兢兢在一旁指点，食材、步骤以及分量都亲自把关，做出来的东西当然不差。

　　柳絮在桌前站了会儿，又是叹了口气道：“难得。”
　　继而坐下，动了碗筷。
　　尝了一口，在无咎希冀的眼神中，道了一句：“不错。”
　　话音一落，随即看到一个高大俊秀男子展颜而笑，眼睛里发着光，仿若讨得了糖食的小孩儿。
　　柳絮默然了。
　　想他游历于四界之内，家常小事经历不少，每次不是温馨而平常。可眼前这碗粥却因心意而变得无比沉重，让人有些下不了口了。

　　无咎问道：“怎么？烫吗？我帮你吹吹。”
　　柳絮制止道：“不用。”

　　天高地远，日月殊途。
　　以往每一段都有生死离别，有悲欢喜怒，从未例外过。
　　来之时走的是那条寂静小路，去之时也是那条寂静小路。
　　以后也将不会例外。

　　**
　　太岁一大早便收到飞鸽传书，都郡派了人来协同办理李家一案。
　　见信后，太岁脸瞬间失去血色，原地转来转去，慌乱不已。他本应即刻前去迎接，可又担心无咎那里出纰漏，急忙唤人去找无咎，认为需要先交代一番。

　　无咎吃了早膳，闻言，并不着急，缓慢踱步过来时，对太岁道：“来人就来人罢，何惧之有？”
　　太岁简直如热锅上的蚂蚁，叹道：“无咎啊，这官场上的事你有所不知。都郡派按察使来，一定是有人告了上去，认为我们办事不利。表面上是监督协同办理案件，实际是对我施压。”
　　无咎不置可否道：“此事当然不能拖，越快查明真相越好。”

　　太岁道：“道理虽是如此，可如今形势对你相当不利。这都郡的人一来，必定首先要提审你，不管你如何辩解，手上无证无据，不能作数。但是这些，李瑞灵却都有。而且按理说，你应该呆在府衙大牢中，等候发落，不然，我便是徇私枉法，这可是丢乌纱的罪证啊。”
　　无咎不以为意道：“想要我去大牢，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李家的案子我也会亲自去查。”

　　太岁道：“你可是有眉目了？倘若能速速寻到线索，也好拖上一拖。如今郡都邻老百姓以及按察使两头相逼，不给个说法，实乃不通。”
　　无咎道：“未曾。”

　　昨日寻了一路，未有半分进展。
　　这杀人放火，几十条人命，可是大案。行凶之人不仅铁石心肠，而且不留任何蛛丝马迹，要想寻个突破，很不容易。
　　只得再去李家废墟看看，仔细找找线索。
　　无咎突然想到，昨日离开之时，感觉到的那种诡异视线，以他的法力修为都探不到虚实，或许……

　　无咎侧身面向柳絮，肃然问道：“昨日跟踪我们，且修为在我之上的那人，极有可能是真凶。”
　　可是不管与否，都需将那人找来对峙，而那人却不知踪迹。

　　柳絮道：“却有可能。”
　　不见真身，不知灵魂是否挂了人命，也不知罪缘因果。

　　太岁喃喃道：“也是奇了怪了，李家那么大，家丁丫头们也不少，为何一个都未逃掉，如果有一人逃脱，也是一道线索。”
　　无咎冷冷道：“李瑞灵逃脱了，指认我是凶手。”
　　话毕，无咎蹙眉，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个残酷的笑，又道：“李家有蹊跷，那就拿李瑞灵下手。还有李至良，虽然昨夜他极力否认，不过此人一向狡猾，硬逼不成，只好换一种法子。”
　　太岁道：“你要如何做？”
　　无咎默然不语，拉着柳絮转身便走。

　　太岁眼睁睁看着他们大摇大摆走出衙门，忽然拍了拍脑袋，急忙追过去喊道：“按察使来了找不到你，那可如何是好！”
　　可追到门口，人已不见踪迹。
　　太岁挠挠脑袋，抓下几根头发，真是又急又怕。
　　耽搁了这么一会，他只得硬着头皮去迎接按察使了。
　　没想到出门前，大牢看守却突然来报，说无咎去牢房里蹲着了。太岁急忙跑去一看，果真看到无咎在一间牢房，双手抱膝，果真是蹲着。
　　太岁哭丧着脸道：“无咎，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无咎低着头，嗓音低低传来：“不碍事，我不会让你为难。”
　　太岁松了一口气，急匆匆走了。

　　此时，已经到了李至良房屋外的无咎，说道：“这样便好了，法术变幻出来的分身，与我相感应，能说能动，一般人不会察觉。”

　　李至良的居住之地果然破烂不堪，想必当初草草搭建，也未整改。他此时不在，李瑞灵一人在屋里，呼吸绵长，似乎还未起。
　　无咎问道：“进去吗？”
　　柳絮摆摆头：“不必。”
　　无咎道：“那先不管李瑞灵，去寻李至良罢。”

　　太岁领着人还未走到镇口，按察使一行人便已经到了。来的一共三人，按察使以及两个随从，三人各自骑着马，身着官府，神情肃穆，甚为显眼。
　　他们一到，郡都邻的百姓就围了上来，得知是都郡派来之人，纷纷参拜。
　　人群中有人高声道——
　　“按察使大人请一定将无咎缉拿归案！”
　　“望大人能为李家做主！”
　　按察使看上去而立之年，相貌堂堂，身躯凛凛，一身凛然之气。他跃马而下，扶起最近一人，道：“诸位不必行如此大礼，请起，请起。我此番前来，便是为你们所说之事，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答复。”

　　太岁从旁听见，偷偷抹了一把汗，迟疑上前，行了个官礼，道：“按察使大人日夜兼程，舟车劳顿，请随我去府上，稍作休息。”
　　太岁人一出现，老百姓就义愤填膺，抢着告状：“按察使大人，我们县令对杀害李家之凶手事事包庇，迟迟不治罪。”
　　按察使年纪虽比太岁小，但官派气势十足，看向太岁时，目光锐利，他道：“可是真有此事？”
　　太岁吓得不轻，连忙解释道：“非也非也。李家一案其实还有诸多疑点，如不调查清楚，恐怕冤枉好人。”
　　百姓中有人道：“事情已经清楚明了，无咎是凶手，且人证物证皆有，根本没有疑点！”
　　按察使疑惑道：“既然如此，那县令所说的疑点是指什么？”
　　“……”太岁哪里知道，刚才之话不过是托词，眼下，他不得不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点：“李家遗子指认无咎，但无咎并未承认，我身为父母官，也不便严刑拷打，逼人画押，只好再详查……”

　　此言一出，一些百姓便按捺不住，反驳道——
　　“可笑至极，凶手怎会承认自己为凶手。”
　　“人证物证还不够，难道要死人复活指认他才行！”
　　“按察使大人，无咎此人嚣张跋扈，让咱们平名百姓吃尽了苦头，请大人查办他，为咱们做主啊！”

　　一时间，人声鼎沸，全是声讨之声。
　　按察使双手朝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冷静。待声音小了之后，说道：“此行之前，我便对此有过了解。诸位放心，我肯定会秉公审理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