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出嫁逃婚 ...
-
(一)
那晚吃了饭后,本来不想去跳舞,但是四姐说她扭手扭脚上不得台面,她只得硬着头皮跟那个柳公子一起去跳了一曲。之后便缩到墙壁边上去,也不跟四姐那群人坐着,静静地等待到散宴。回到家后,肠胃便难受起来,半夜起来吐了,自己吃了些胃药睡着,直到第二天中午,郑妈来房间里看她,才知道她病了,淑珍拉着郑妈的手:
“郑妈,不用忙,也不用请大夫,就是昨天吃了酒受了些凉,捂一捂就好了。我想吃点咸咸的虾米粥,郑妈给我弄一点好吗?”
郑妈看着五小姐哀声求她,只得应了,下楼去煮粥。这样过了两天,淑珍病稍稍好了,穿着睡衣在床边喝着热茶,忽然听见脚步声,门被打开,爽朗大声话传来:
“我来看你这个病西施来了!怎么你们家都没有人啊?”
看见是她的同学严橘,转头跑去拥抱住她:”你来了!“松开严橘后淑珍看了一眼打开的门,走去将门关上:”父亲哥哥都要去上班,母亲去打牌了,四姐去买结婚用品了。“
”所以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啊?“
”我又不是瘫了,怎么不能一个人呆着?不过,谢谢你来看我。”
”我可不是单纯来看你的,我还是来跟你告辞的,我父亲说现在时局越来越乱,中国不好再呆下去,我们一家都准备出国去。“
”去哪里?“
”去南洋,我有个大伯早年间就跟着船下南洋去,在当地已经安顿好了,我们准备过去投奔。“
”也好,我也是觉得这沪上是呆不下去了,官逼民反,工人要闹罢工,竟然出动军警去镇压,我看这政府要完。“
说着这话,严橘就杀鸡抹脖子使眼色:
”可别说这话,我听说这现在是稍微对局势不满的,不分青红就要来抓人。“
淑珍翻了个白眼,吐吐舌头:
”我真想赶快死掉的好,免得家里人给我找个husband,要我嫁人。“
”啊,这么快!“
”是啊,多呆一天就多费一天的钱,我又不是大妈生的,他们巴不得我早点走的好,也好挣一笔彩礼钱。“淑珍揽住严橘的脖子:”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说一说真心话。“
严橘抱住淑珍,抚慰她:“现如今女人还有什么好出路?看我们这些读了书的又怎么样?出来最多不过就是去教书。读了书不过是父母为了以后能找个好婆家,丈夫带你出去有面子。我们也都算是不错的了,尚且有饭吃,有书读,你看没有看到街上,那些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活活饿死,冻死。”
淑珍点点头。郑妈笑着推开门送粥进来:
“喝粥吧,五小姐。”
“郑妈真好。”
淑珍谢道,接过来捧着喝。郑妈垂手拿着案子立着问:
“严小姐也来一点,今天是莲子炖的,我下去给你乘上来。”
严橘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谢谢郑妈了。”
“好吧,那我下去了。”
郑妈攥着围腰,出去带上门,咔哒一声。严橘瞧郑妈出去:
“我瞧郑妈比你那大妈对你都要好些,你嫁人的时候不如带上她。”
淑珍放下碗来,拿着手便去吱严橘,两人笑做一团。
又这般在家养病了几日淑珍已经大好了,严橘家已经定下来走的日子,淑珍便去码头送严橘,码头上人慌马乱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严橘家拖家携口的,带着十几箱子东西,据说都有好些已经运过去了,还有严橘家哥哥们的朋友来送,父亲母亲张罗力工将行礼搬上船去,淑珍拉着严橘的手不松开,船上严橘的父母已经开始叫她:
“小橘子,要开船了。”
两人拉着手,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严橘的哥哥走过来:
“好了,好了,淑珍妹妹我们该走来。”
两人这才松手,严橘被哥哥揽着上了船,站在栏杆边挥手:
“走吧,走吧。”叫淑珍回家去。
淑珍站在原地,直到船鸣离阜,才转身回家去。码头上另一边,码头上来看生意的黄老爷坐在车内,看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学生模样女子,拿着手绢拭泪,哭的如芙蓉泣露,眼睛都直了。
家里人给淑珍选女婿是早一年就开始了,身家好的,母亲又不愿出那么多陪嫁,身家差的,父亲又不愿意就这样浪费了这样一个搭亲戚的机会,四女儿嫁得本就不是那么如他的意,小五一定得嫁一个以后对他和儿子有助益的。就是这样,空选了一年还没有着落,这下毕业了,小五要是出去找了什么工作,突然宣布独立了,可就什么都捞不到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码头黄爷派人上门来了。一开始属实是给家里那两口子下一跳,要知道这黄爷是什么人,沪上□□第一人。结果人家是来提亲的,两公婆长舒一口气,接着又犯起难,这黄爷可是比他俩都还大上几岁,送女儿去做小,只怕同事耻笑,不送去,只怕也难熬。晚上淑珍便听说了这件事,是郑妈来告诉她的,说那□□黄爷来提亲,但是不一定老爷太太就会答应。关于沪上□□的事,几乎人人都知晓,其中鱼龙混杂,据说那黄爷以前保护过大总统,所以沪上的官儿都怕三分,连军警长官都要避让。淑珍听了郑妈的话,心里仍然如同打鼓,恐怕父亲转天就答应了,只等四姐嫁出去,马上就来抬自己进黄公馆。她送走郑妈,坐在床上心乱如麻,得想法子,可是这天下哪里是她的去处,是不是只有一死,才能挣脱。一夜未眠,一下楼,本来餐厅里面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就停止了,一家人神色各异都看着她,淑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自己吃了自己的早饭对着大妈说:
“母亲,我今天出去逛逛,午饭就不回来吃了。”
“要不,叫你四姐一起去吧,两姐妹有个伴。”母亲朝着四姐使眼色,四姐却瞪着眼皱着眉,一脸不愿。淑珍瞧见了忙说:
“四姐最近准备婚礼累了,叫她好好休息吧。”
淑珍回房间坐在床上,他们已经把她卖了,只是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罢了。换了衣服,将头发梳好,淑珍便出门去,家里真的好让她窒息。走着走着,就来到学校附近,她在围栏之外看着学校内,不过才刚刚毕业没几日,在学校里的时日就好像是隔世,朋友远去重洋,家里人便答应了送她去做小。好羡慕在学校里喜欢过她的学长去读了大学,也羡慕家里自由的严橘,带着她出国去闯荡。她的家庭既旧式又新式,父亲本来是举人,却又做了新政府的官,让自己的儿女去读西学,却还是施行的封建的婚姻。她的母亲就是这种矛盾的牺牲,父亲为了去新政府做官,剪了头发,遣散了妾室,淑珍的母亲生下她便被赶回乡下家里,据说是又被家里人嫁了,也不知是生是死。而她也将重蹈母亲的覆辙吗?一边想,一遍逛,她停在她从前和严橘常去的一家书店,祝老板还是一样招呼她:
“淑珍!来看书啊?”
“祝老板。”
淑珍点头跟祝老板打招呼,走进了书店,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她身上。祝老板问:
“小橘子呢?”
淑珍被打破了幻觉,答道:
“她跟着家里去南洋了。”
“欸,是,我这书店也难,这一个星期政府来人查了五次。”
这时门口来了一辆黑漆光亮的车,车上走下来两个人,肩挨着肩,嬉笑着,那男士正是宴会见过的小郭先生,他笑着对女生说:
“要买什么书,非来这里。”
“来吧。”女生拉着他的手拖着,走进书店,跟祝老板问好:“祝老板。”
祝老板显然认识她,也问候她:
“文小姐。”说着拿眼睛去看小郭先生。
淑珍并没有看见,她走进了书店深处,在重重书的围困中。小文笑着问郭老板要一本书:
“上次要的书,祝老板找到没有啊?“
“文小姐要的书,我翻过城都要给你找到咯。”说着在柜台下面拿出一本书,还包着封皮,不知内容,小郭先生拿着翻了几翻,和文小姐相视一笑。祝老板收了钱,送两位出去,正在柜台点账,就看到淑珍走过来,跟他告辞。
“不带本书?”
淑珍摇摇头,她现在心情烦躁,也看不进去书:
“下次,改天再来。”
老板听这样说,忽而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包着书皮的书来:
“这本书送给你看,不要叫别人发现了。”
老板笑着,淑珍不解其意,但是本着好奇心还是接过了来,塞进自己包里。老板看淑珍过分紧张而显得有些呆滞,笑着说:
“走吧,走吧。”
(二)
家里已经将她的婚事都说定了,只是四姐的婚礼还没有办,不好办事。四姐的婚礼就在月底,到时候黄爷也会来,不过在那之前会来下聘。就在四姐结婚前一个星期,黄爷亲自过来下聘,淑珍被叫下来见人,四姐关着她自己躲在房内,淑珍走下来,被母亲换了一身茜红色长衫,头发却还是她自己梳的,和从前一样的样式,低着头,只看见父亲的脚和黄爷的脚就坐在客厅沙发上,还跟着好些黑衫人,客厅内放着九个朱漆描金的大箱子,应该就是这些人抬来的。只听见父亲叫她走近些,她拖着步子走过去,轻轻抬头,看见那一口黄牙的老头子正抽着烟看着她上下打量,不由地缩回一步。只听见父亲在给她圆场,说了许多小女腼腆,单纯心善云云,请黄爷周六务必来参加宴会。黄爷并不搭理父亲的话,只叫淑珍:
“淑珍,你来,这些都是给你的。”说着一挥手,他手下马上跑去将一口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套钻石头面,从发饰,耳环,项链,手镯到戒指,整整一套,看得母亲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黄爷接着说:”开第二层。“
手下又上前来打开第二层,第二层又是一整套黄金头面,金丝编织镂刻,光华灿烂,还比第一层多出整整有十只手镯。两套首饰开出来,将父亲母亲的眼都看直了,淑珍自己也暗自心惊。黄爷招手叫她过去,父亲也叫她过去,黄爷一下子拉住她的手,她想抽却抽不出来,黄爷将那首饰里的钻石手镯拿起来了给淑珍扣上,只听啪嗒一声,好像是给她上的手铐。黄爷一松手,淑珍立马就将手收了回去。黄爷笑着:
“这两箱子都是给你的,那一箱子是做衣服的绸缎,你也该添两件鲜亮衣裳。”
露出口中黄金的牙,淑珍将头低得更低了。站着听见父亲应酬黄爷,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黄爷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淑珍跟着父亲母亲将黄爷送出门去,回头父亲满脸笑意地看着她,母亲则是一转身跑回客厅,开始翻箱子,拿起淑珍的钻石首饰反复观看。淑珍回身看了说:
“母亲,这钻石你喜欢就送你吧。”
“不不不。”大妈连连摆手,她想起黄爷身后那些黑衫手下,心里就发怵,忙将那钻石首饰放下。父亲招呼仆人来:
“这两箱子给五小姐抬到她房里去。”
在厨房的郑妈和司机连连忙出来帮着搬上楼去,在父亲满意的目光里淑珍也跟着上楼去。郑妈问她话,她也不答应,脑子里面转着想,四姐沉浸在自己的婚礼将至,她本就要外嫁了,也不好多问家里父母的决定,二哥三哥各有各忙,何况他们也与她并非一母所生,不会为她去冒犯父亲,而她自己也不敢。屋子里没有点灯,屋外有车来车往,映照灯影晃晃,传来楼下父母兄姐翻动箱子,检查聘礼,谈论嫁妆的声音。她将头埋进枕头里,肩膀耸动,应该是哭了。
四姐的婚礼是在万国酒店举行,办得十分豪华,四姐和张华穿着大红的喜服,淑珍站在一旁,也穿着喜庆的粉红。因为黄爷要娶这新娘的小妹做妾,所以要来的不来的,都来看热闹,认识不认识的都想看看这小妹生得如何。淑珍站着只觉得十分不自在,人人都往她身上瞧,瞧了又转头回去叽叽喳喳,果然宴会中黄爷来了,宴会上有人忙忙去跟前说话,搭讪。本来黄爷不过是来看一眼就将过门的新妾,却又被这些人烦住,眉头一皱,他身边的人就招呼上来将人都赶走,直向新郎新娘走去。淑珍见他走来,正没处躲,又听见不远不近的人说:
“这家人也真干得出来,把自己家这么小的女儿嫁给老头子。”
“现在这世道还要什么脸啊,你瞧那手上戴的是什么?”
扇子下面的手指指着淑珍手上的钻石手镯,在袖子下若隐若现。
“也是,我们家那口子,怕是三辈子也给我买不上一个。”
说闲话的两个人笑起来。
“果然戴上了。”
黄爷跟新郎新娘问过好后对淑珍说道,新郎新娘便撇下淑珍,淑珍望着自己的四姐逐渐走远,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反而坦然道:
“是。”
“好,你喜欢就好。”
黄爷反而对她这种害羞似的简短回到感到满意,笑着回应,说着拿手去摸淑珍的手,携起淑珍的手起来。淑珍站着,四周的人似乎变成了一张张的脸谱,有的可怜她,有的嘲笑她,只是没有一个人帮她,巨大的无力感将她压迫。大姐陪着四姐去敬酒,二哥三哥和人喝酒,父母不知道躲去了哪里,淑珍只得一个人周旋,她抽出手来:
“黄先生不要这样,大庭广众的。”
柔声故作一股害羞姿态,脸上因为各种情绪而涨红的脸来帮助她扮演一个只能受人摆布的弱女子。黄爷还在指尖摩挲回味那柔嫩触感,也生出一种保护姿态:
“好,等几日。”
笑着,在淑珍的眼里扭曲成怪物。黄爷说着就和他的娇妻告别,这时,不知何处她的父母出现将黄爷拥着去主席吃饭。
深夜,宾主尽欢,各人都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心满意足地回家去。家里人也忙得够呛,迎来送往,敬酒敬烟,累得简直难以站立,郑妈在照顾主人洗漱之后也归置了。淑珍却在这深夜换上了曾经穿的布衣,将黄爷送来的首饰都装进自己的包袱里,内衣里,鞋子里。她光脚提着鞋子来到父母的房间,床上父母已经鼾声如雷,她心中愤恨,将包袱放下,在父亲的衣裳中找出钱夹,将里面的钱掏了个干净,又打母亲的皮包照做。她出了门,外面月光皎皎,深深呼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