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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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上海火车站被日军轰炸的消息传到津城，沦陷区的人已是悲痛到麻木。
周琢打算去趟英租界边上的小公寓，实则他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几沓衣服一些文件，最大的不过是台留声机。
钥匙已不在他手里，他先去了管理处，本想跟人家好好说一番，自个就是过来拿东西的，要是不放心跟着一起进门都行。
谁成想，他才一进门，管理处的人员闻听脚步声抬头，见是他，立马笑道：“周先生回来了啊，这月都去哪儿发财了？”
原是沈林压根没跟人提他先搬走了，周琢想这些小事沈林确实不大注意，况且人自己也剩不下几天呆了，哪儿还能专门为他跑一趟。
“您说笑了，讨个生活而已。”他应道。
这话周琢还真不是自谦，自打日本人把持津城商会，买卖是愈发难办，他已放弃了长线货运，可就算倒腾些米粮面油，日方也卡得紧。
“我瞧您跟沈先生这房子就到这月了。”管理员翻着册子，对上了去翻钥匙。
周琢心道这房子哪儿跟自己有关呢，不过是沾别人的光罢了，不过这话他也仅在心里过一遍，表面上应着：“还剩些东西没拿。”
管理员当然不知道他俩从前关系，只当是哥俩儿。这档口里搬家的人多，里里外外不知换过多少茬住户，他也没在意，因着对周琢那张正气的脸有印象，又是开得起汽车的津城新秀，单将钥匙递了出去，自个仍端端正正在位子上坐着。
周琢的那张脸着实是有些天赋，大抵是打娘胎里便努力长的一张好皮相，让他颜随意动。
家里做少爷时便是个秀丽的富贵少爷，落草后故意养起来的土匪性子还颇为吓人，这几年成了个经商的老板，竟越发让人觉得沉稳。
沉稳的周先生接过钥匙，他有心理准备，可再踏上熟悉的台阶，转动锁孔，推开连回弹力道都熟悉的门时，心还是跳快了几下。
然后，便空了下来。
如这个家一般。他从未觉得沈林的小公寓这么的空旷，明明茶几沙发还摆在原位，明明浴室厨房和卧室的距离从未改变，可就是显得空。
他嘲笑自己，你看看，周琢，明明是你不跟他离开的，反倒在这里装模做样，莫非看着人去楼空的景象还要掉两滴眼泪不成。
自然，周琢也不是什么打生下起便未见一滴泪的神人，只是他的泪在早年便已流干了，非触动心肠到极处，怕是挤也挤不下几滴。
他呼了两口气，卷起长衫的袖边，将自己的东西慢慢收拾到门口。
他是开了车来的，自己那辆虽说卖了，行里还是留有走货车的，今天假公济私一回，底下那群人都当看不见。
剩最后一件，留声机。
周琢走过去--实则他进门便注意到留声机上放着的唱片是那张自己挑选的周璇《五月的风》。
他将唱针放到唱片上，舒缓的音乐再次倾泻在这一方小小的公寓，周琢站着，静静站在它前面，仿佛要透过一圈圈旋转的黑转入另一人的眼窝。
曼妙的歌声随着他专注的目光滑向了末尾--
假如呀云儿确有知/懂得人间的兴亡/她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如歌里唱到的那般，周琢离开了。他想他是听懂了歌词，不止沈林选择了离开，他同样选择的也是离开，他要离开这个小公寓，离开那个人，他希望他在大洋彼岸平安和美，留下的影子同自己的牵挂一概埋在共同生活过的公寓里。
他要去更需要他的地方，也是他希冀的所在，他要亲手将过去的阴霾撕开，撕出一道血红的光，告诉自已和所有千千万万共受苦难的同胞，还有希望。
脚下这片土地才是他真正的归宿，可以支撑他走得更远，支撑他再次踏上故土。
一想清楚，周琢再没有推门时的空洞失落，他将留声机给了容哥儿，再去了趟南开老教授家中，告知自己都安排妥当，他听从组织安排，只要是抗日，他都去。
沈林在上海这一耽搁，便耽搁到了十一月。
一开始他也未料到，临时歇脚，还真从上海出不去了。
齐海的院子离前线尚远，呆在房间内，炮火声是听不大清的。齐海三番五次嘱咐过沈林，切莫乱跑，他自然不能给人再添麻烦，每日便只出门在临近街区转转。
附近有家糕饼铺子，虽比不得老大昌声名显赫，味道也是不错的。沈林在房内干等了两个多月，往这家小糕饼铺子跑了能有二十多次。
他实是无事可做，可又清楚外头正发生着天大的事，心里闲不住脚下遂也停不下来。
齐海回来越来越晚，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劲，白日院子里他跟昭柔单独撞见几次，实在是尴尬得紧，整天关房子里又闷，那糕点铺子便成了他散心的所在。
只是这日，沈林还未走到铺面跟前，先瞧见门面已被木板掩了个严严实实，他寻思着铺面应是要休几日，只是他昨日来过，店家也不在外头张贴个告示，平白走一趟。
可回去又太早了些，沈林便继续往前走，一拐进弄堂口，看到木板条分明开着个口，阶下坐个粗布衣的女人，十一月的天在外头借着天光缝补衣裳。
那女人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眼，拿牙将手中的棉线咬断，继续收拾手中的衣裳，跟沈林道：“今天不卖啦，以后都不卖了，不用过来了。”
沈林认出是糕饼铺子的老板娘，这是个夫妻铺子，他顺着她背后缺了一块板的空隙看进去，黑漆漆的，也没听到里头动静，问道：“今日休息？怎么没见你们家掌柜的。”
“城南买米去了。”老板娘将衣服团了，接着叹口气，起身拍了拍土，回头冲沈林朝外摆手，“休息？叫得洋气，宝山那边崩了我们活命都来不及，您请好罢，我们保命要紧。”
说完便回了黑漆漆的屋里，沈林只见她拿最后一块木板将空隙封死了，再没抬头跟他说一句话。
弄堂里空荡荡的，半晌才过去个人，沈林今日出门围了个围巾，穿的是件旧白袍，料子是春日里常穿的薄款，此时倒有些冷意。
他将围巾向上提了提，想着买了这些日的糕点，刚刚怎么就忘了道声再见。
再往前走已是无趣，沈林想着回去，迈出弄堂口时，他才蓦然反应过来，宝山！宝山便要守不住了吗！
此念头一起，沈林便转了脚步往北走，先是快走，而后步伐越来越急，越垮越大，竟是跑了起来。
起先，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心里总是不安定，呆在房间活像只无头苍蝇。
这种不安定没个源头，他压在心里好些天，直到在街上听到远远传来的炮火声时，终于像是知晓了原由。
枪声尚不可闻，便是一阵阵起伏的炮声已让人震颤，街上都是步履匆匆的人，沈林停下了脚步，由着自己靠着墙喘息着打颤，感受心脏一下下突兀着砸向自己的胸腔。
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但这和当初在水中被困到麻木的感觉不同，一切声响都在强烈地刺激着他，他怕极了这炮火的声音，又似从中寻到了熟悉的感觉，那像是个答案，告诉他你总不能要求事事物物都依着你的意。
它们终会被毁去，带着被你抛弃的生活一起在战火中灰飞烟灭。
身后的墙面在震动，这种震颤里是大地的撕裂，是生命的逝去，这不是为谁牵挂而起的动容，是为每个炮火下逝去生命的痛惜。
跑远些便不在乎了吗？
他又想起船上那些人的抱怨，现在自己便是个被迫下船的人，不远不近的距离，生死相隔的鸿沟。
自己并不是不在乎。
而是太在乎。
在乎下一秒自己或那人葬身在这轰鸣中，在又一座濒临破灭的城中永远不会有开口说再见的机会。
未说再见，是因为还想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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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战事稍歇，沈林也已被震到麻木，他游魂一般地飘回齐海家中，见昭柔坐在院中，齐海站她身侧，脸上已是焦急万分。
昭柔没看到他，拿手绢揩着泪，一双细眉似凝了万般愁绪，望向院中，细声道：“……我舍不下。”
齐海见她落泪，心肠便断成了数节，蹲下身来去拉她的手，嘴里轻声哄着：“还能回来呢，这院子留在这，等咱们回来呢。”
沈林本想回避，听到这句，硬是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一个离开的人，对于他人的离开也是敏感非常的。
昭柔再抽泣了一会，再拿她那双柔情万分的眸子看向齐海，轻声哽咽道：“可是你走，我定要跟着你一起走，你是英吉利回来的，我们便去英吉利。”
想到昭柔连上海都未出过，齐海心中大恸，止摇着头：“若是能留，我定与你留在家中……只是、只是……”
他哀痛之中看到院门口的沈林，先停下嘴边的话，望向沈林看了许久，像是过去玩乐的时光都从院门口流过，眼中绷了许久的泪终于滚落下来。
“我军损失逾十万，决定撤退。”
天光黯淡，这日是十一月的第五日，沈林站在院门口，抬头看了看天，再低头看了看地，一切都还似往常一样的平静，他拿指尖掐向自己的掌心，只觉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离开
